六月初青梅结满枝头,雨声时而嚣张淋漓,时而轻狂淅沥,伴着闷热。
树下站着的男子深沉低语,在雨声中听不分明,但一旁的女子声音却似清铃长鸣,在他耳边不停地埋怨这暑热。
少年一身素色绢衣,站在青梅树下,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和一层薄薄的苏锦外披。虽有侍女为之执伞遮雨,还是湿了肩背,衣裳服帖在肌肤上,肉眼可见的瘦削,蝴蝶骨依稀可辨。
少年名为亓官漓,身世坎坷,命运多舛,幸受大师指点,习得一身好本领,年少十七就接了沉香阁阁主之位。却因病缠身数载,家人不亲,受尽炎凉凄苦,不曾感受温暖的他向往世俗,又畏惧人心。
亓官漓空有一副绝色美颜,徒有一身绝世武功,成日只在阁中种花养草,研磨香料,学道长修身养性。
世人皆知他沉香阁,以“雀屏画羽”为绝,修炼此功法者,必是这天底下顶厉害的角色。
这门功法施展起来可谓是一漂亮——雀屏为盾,画羽成箭,可攻可守,进退自如。
然而这些也只是据传,虽有传言说有人见过,不过唯一说自己曾见过“雀屏画羽”的那人伤了眼睛,瞎了几十年了,他的话就跟死无对证没什么区别。
有人为了亲眼一睹这功法,翻了几座山,穿了几片林子找上门来。途中不知迷路周折多少,然而好容易摸到沉香阁,也都是吃了闭门羹,无功而返。
有人威逼利诱,有人虔诚拜请,沉香阁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铁了心的不理尘世。
尽管如此,沉香阁也没有因此遭受江湖除名,反而地位愈发稳固,这波操作和发展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还是少不了被人在背后说架子大、虚张声势,嘴碎千八百句……
沉香阁的人向来与世无争,一副与我何干的态度虽堵不住悠悠之口,但耐力还是挺能扛的,愣是将这沉香阁传承了百余年。
亓官漓年少成名,必定是历经一番彻骨风雨,才换来的成熟沉稳、孤寂淡然。
六岁入了沉香阁,十七成阁主,封阁修养三载。自来后他未出半步,孤苦的太久,只盼着三年期至,踏阁而出,行走世间。
或安度余生,归于黄土,或难孑然一身,溺于江湖。
亓官漓抬手伸出伞外,雨滴落敲打手指,关节吃了冷意,受惊的一颤,还要去摘那青梅。
然而他就快触及那颗青梅时,正巧梅熟落地,四面惊起,波纹由内向外缓缓晕开,几声轻响清脆后又戛然而止。
“阁主,这天是热起来了,但您的寒症还是要仔细着,前年大暑的天,可不就是淋了雨便犯了?”小丫头胳膊撑伞久了有些酸疼,稍稍耸动了一下。
亓官漓回过身,唇色浅浅,眼目似琥珀净澈,似完玉无瑕,描摹山棱一般的精致眉骨,好看至极。细看神色中带着些病气,却不失少年俊美,青丝垂腰间尤其温柔,就连那几缕少年人不该有的白发都十分合适他。
他眼中含笑,声音却十分沉静平稳:“本想采些青梅煮酒,不过这熟透的青梅,温出来的酒总会有种腐烂的味道。”
“阁主在说笑,您不胜酒力,温酒给谁喝?”
老阁主还在时,最喜饮青梅酒,年年都亲手摘了这梅子酿酒。装在酒坛中,埋于青梅树下,挑过年来再刨出来喝。
亓官漓闲来也随他打打下手,然而手残总是砸了酒坛,洒了好酒,折了枝杈,滚了青梅。也因此毁了老阁主不少温柔……
他低头望着方才落地的青梅,叹道:“也罢,回屋吧。”
打伞的小丫头随他转身,紧跟其后,不当心伞面倾斜了些,雨水全洒在了亓官漓的肩背发丝上。再到屋檐下时,他本就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现在倒更像只病殃殃的落汤鸡了。
落地四面院墙,前院花木盛,后院就植些好养的药草。一处屋阁就百余里,还绵延着布满药草香料的千里巍山,都属沉香阁自家。
然而除了这小丫头,也就只有数十个洒扫忙作的下人。
一座荒山孤城,没什么人的样子。
推开门,屋内燃的沉香,微微药气受百余种花香中和掩盖,本该是清香幽幽,还算是好闻的。但浸了藿香甘露,味道竟有些苦涩清冽,不知还以为是到了药馆。
“哎呀!”那撑伞的丫头合好了伞,将伞立在墙面上,此时才发现亓官漓湿了的肩背。
“我竟让阁主淋了雨!”
可能是整日与药香打交道,闻多了药与香,脑子也被冲的不灵光了。沉香阁中上下,除了阁主还算是个聪明人,其他普遍都缺根筋,也可以说是缺心眼。
小丫头自责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赶紧道:“阁主还是快些去沐浴更衣吧,可千万别着凉了。”小丫头说着,褪去他身上那湿透的苏锦,不知何时手中又多了一匹细丝布帛,将它轻盈的盖在亓官漓身上。
“书瑶,七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吗?”亓官漓捏紧了领口。
书瑶望向门外,道:“阁主禁令三年期才到,就传来玄清宫沈宗主惨死一案,一日不差,未必有些太凑巧了。”
“这事闹的沸沸扬扬,武林中人空有功夫,遇到这种事躲得比谁都快,也不知是怕查到自己头上,还是怕卖不起这个命。”
亓官漓扯了扯肩上披着的细丝衣裳,心口难受着还没咳出来,就有一杯温热的茶水送到了手里。他接过来饮了一口,那股子难受也稍稍被压下去了点。
他道:“听说沈宗主的儿子为此事集聚群雄,还誓死要将恶人缉拿,当着武林众人的面诛杀,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
书瑶不禁淡淡笑了一声:“果真是一向行事招摇的玄清宫,沈煜为了替他父亲报仇,不惜出重金悬赏。沈宗主泉下有知,他儿子如此仁孝,应当甚是欣慰了。”
“书瑶……”亓官漓听不得他们口无遮拦,显得有些不悦,说话却依旧不急不躁,只是微微紧眉,将责怪之声隐忍下去。
书瑶吐了吐舌头,继续道:“护法去探查此事,若是没什么打紧的,应该快回来了吧。”
果真,话语刚落,便听得院内脚步匆匆,七尺行走如风,一袭雅青布衣,衣摆随风扬起,很是随性英飒。
“阁主。”七尺微微欠身,向亓官漓递去一张信笺。
亓官漓摊手接过,才看一眼,便真实的感受到这陌生江湖对自己的不敬。先不说封面“请帖”二字写的恶劣,这……竟将“帖”字写成了“战”。
不愧是生于习武之门,玄清宫只顾习武,不通笔墨。知道的是说他粗笨毛糙,可若是不知道的呢,还以为是他沈煜小宗主怀疑自己杀害了沈宗主,要约战呢。
亓官漓一脸复杂的盯了会,无奈的叹了一声,腕子轻轻甩了甩,纸张在空气磨刮中发出“嚓嚓”的声音。
见他嫌弃的捻着那张信纸,展开的动作有些僵硬,七尺不禁在意的瞥了一眼,只一秒就嗤笑出声。
也不知沈宗主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才咽气,亲儿沈煜给他立下“战帖”不说,还有闲空去吃饭。这张泼了猪油的纸,只用两指拎着都令人发怵,纸边边上还粘了两粒白米……
七尺留神瞧见了正冷眼盯着自己的亓官漓,立马站直了道:“属下去探查沈宗主惨死一案,发现沈宗主身上的伤有些……”
亓官漓见他表情略显狰狞,情不自禁跟着“啧”了一声。
“那死相……阁主就当是看着刀俎上被剁成渣的……”
“咳咳咳……”亓官漓刚才胸口憋着的难受劲这会儿正好犯上来,不过还真不是被七尺说的话给恶心到的。他端在手里的茶水冷不丁被晃了半杯出去,他朝书瑶指了指茶杯,示意她再接一杯来。
“肉……”一个字说的跟闷屁似的。
七尺见他这如此,以为是被自己说的话给冒犯到了,于是赶紧扯着笑脸说:“遗体毁损的严重,实在探查不出致命伤在哪。我看着那毁尸的手段,倒是更好奇行凶那人与沈宗主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下得去如此狠手。”
“那人下手狠辣,现场还不留什么痕迹,想来人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
亓官漓像是听故事的小孩似的,时不时点个头,眯着眼配合的“恩”两声。
“额……还有……”
说到这里,七尺迟疑了一阵,有些为难的磨了磨嘴皮子,愣是没再吱一声。
亓官漓见他不再说下去,心里不免有些难受,像极了听到话本高潮点的时候被人硬生生掐了兴致,着实有点找抽。
他报复性的将请帖拎到七尺面前就要往他怀里塞,七尺连连蹦开三尺,倒是可以改名叫“一丈”了。
“他——他的身上染了沉香!”
亓官漓的表现淡然的很,也不知道七尺是在慌什么。
七尺见他不急不乱,续续道:“原也没什么事,只不过他身上染的是我们百越山上独有的一种沉香木。”
见亓官漓还是淡然,七尺二指抚着下颚说:“他那制沉水香的功夫不够,香味劣质得很,若非因为我是习武粗人,恐怕心肝脾肺肾都要被呛废了,比不上我们沉香阁。”
沉香阁——不掺和纷争,避世不见人,闲来就种种花草,养育药材,研磨香料。所需的花销金银,也都是差了人去卖药草、熏香换来的。
沉香阁院内院外虽多种沉香,也只是因为阁主身子底差,离不开沉香研药,连发间的这支沉香木簪也是戴了足足有十四年。
且沉香阁隐居多年,不问世事,不入江湖。若玄清宫一事当真是有人想陷害自己,大可不必担心。细细想来反倒是觉得好笑,只能怪这人涉世不深,笨的可以。
不过亓官漓脑子究竟是转的比车轱辘还快,还扯着笑就立即给出第二种猜想。
——逼自己出沉香阁。
只是,亓官漓闷在沉香阁十余载,全身上下爬满了蘑菇,一直想出这沉香阁,若不是被病痛拘着,早就溜出去了。
这第二仿佛更是大可不必,但世人哪里知道他想的什么,确实不是做不出的。江湖还传自己是只绿孔雀,顶着美名招摇撞骗。更有人说他长着鸟兽的羽毛,正是因为如此才得称得“雀屏画羽”,他也懒得为此事辩解。
人长鸟兽的毛这话从江湖中都传的出,还有什么不能的。
七尺是急性子,但也不是笨,就是反射弧长了点,适才他的担心,到现在才自己领过神来。
他双手抱在胸腹前,“如有机会跟制香那人见面聊聊的话,我是挺想劝他连人带香回炉重造的。”
“你的脑子若是也放在熔炉再造一次,或许能比现在好使多了。”亓官漓单手攥了攥衣衫襟口,“既然有人希望我沉香阁出入江湖,那我们便让他再等几天吧,因为……”他忽的低下头,朝七尺摆摆手。
七尺满脸写着——“你说啥,再说一遍”,有些疑惑的望着他,心想:你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这天,难道不想早些出阁吗?
“咳咳咳……咳咳……”亓官漓这一阵咳嗽咳的猛了,眼前有些犯迷糊,压着嗓子沉着气道:“因为我……咳咳……恐怕还要病两天……”
……
亓官漓这一病,僵持了二十来天才全然褪去。
这都快过了一个月,沈宗主惨死一案早已风平浪静,也不是查出来了,只是实在无从查起。
一开始沈小宗主确实是斗志昂扬的,每日都派了人去查、去找。不过这么些天过去了,没一星半点的进展,渐渐的就提不起精神了。
本被闹的沸沸扬扬的事,说淡就淡了,今日此事也不再被江湖提起,像是都默认揭过了。
亓官漓若此时还想涉入再查,恐怕要刨去掩埋沈宗主的那块黄土查了,然而他不想,也根本没必要。
在阁内待了十四年,十分憋闷,很想出去走走看看,填补一下这十四年来被禁在阁中的空缺。
并不想为什么事而忙碌费心,他只想离开沉香阁后做的每一件事,最好都只是为自己,更是没有想好自己到底是否要涉身江湖,介入这些错综复杂,纷扰是非。
再者,他这样命定注孤生的人,不论是亲友还是妻儿,都与他无缘无分,不必有牵扯。
但这些,都并不由得自己,沉香阁还得延续,自知活的不能够长久,得将先阁主蔺贤交代给自己的事情先完成。
——寻一个人。
……
明日便终于可以踏出沉香阁,去看看外头的景色了,被掬了整整十四年,终于可以解除禁令外出玩耍。
亓官漓六岁入的沉香阁,修习十一年,后来先阁主故去,便继承了沉香阁新阁主之位,又被禁阁令关了整整三年。
此事也是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