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病房门上那道狭长的观察窗,突然被外头的人给挡住了,邬蔓菁作为病房里唯一的闲人,第一个注意到。
那人的影子在观察窗上,忽高忽低地耸动着,明显是在找人。
不过,没找多一会儿,那人就飞快地闪到了一边,紧接着,病房门就开了。
“探望病人?”推着换药车往里走的护士没好气地开口吐槽,“你进去探呀,在外头鬼鬼祟祟干什么呀!”
“我这不是怕走错病房,打扰到其他病……哎呀,蔓菁你怎么也在啊?真是太巧了!”
邬蔓英解释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想找的人。
他激动地一嗓子喊出来,跟在病房里放了个二踢脚似的,一屋子的病人连带着家属,都给吓了一跳。
护士当即厉声呵斥,邬蔓英却跟没皮没脸的嘿嘿笑了两声,快步来到简家涛的病床前。
“姐夫,你……你这看着也没啥事儿啊!”邬蔓英困惑地打量着半靠在床头的简家涛,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癌症患者该有的消瘦跟憔悴,精神瞧着也不错。
要不是身上的那套病号服,根本看不出是个病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挺失望是吧?”邬蔓祯没好气地说。
“那哪能呢!”邬蔓英边说边把手里拎着的水果篮,外加冬虫夏草、海参燕窝之类的滋补品,一股脑儿地塞到邬蔓祯的怀里,也不管他姐抱不抱得住。
要不是邬蔓菁及时伸手帮忙,估摸着,一多半都得掉地上。
“本来就没啥事儿,发现得早,瘤子也小,而且也没扩散,你看我这刀口都不大。”
“那挺好、那挺好,那姐夫你现在这就……没事儿了?”邬蔓英试探着问了一句。
简家涛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就是等刀口长好了,还得化疗。等化疗结束了,往后定期复查就行。蔓英,其实你不用特意来这趟的,还带这么多东西,一会儿你自己带回去啊!”
“什么不用来啊?这趟必须我得来啊!姐,这事儿我真得批评你一下,姐夫生病这么大事儿,你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啊。这要不是邬意的高中同学正好在这儿当护士,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我可是你亲弟弟,你拿我当那些外人呢!”
邬蔓英说完还冲着邬蔓菁咧嘴一乐,“我说得没毛病吧,蔓菁?”
邬蔓菁只是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嘴角,完全没有要接他茬儿的意思。
“你少给我扣帽子啊,本来就没多大的事儿,就想着不打扰你们了。”
邬蔓祯示意弟弟坐,邬蔓英自然不会坐。
他来这趟,根本也不是为了看他姐夫,主要还是为了跟邬蔓菁聊上两句,好探探那所谓继承人的选拔进展情况,邬意前两天跟他说,这好事儿八成要落在简言头上。
“您还不知道呢?简言都开上我小姑的迈巴赫了,我都瞧见两三回。您别说,我表姐还真有点本事,平常看着不声不响、天天搞些有的没有,这暗地里,真是没少使劲,难怪连个我小姑微信都不推我!”
邬意在此之前,真心没想到简言居然能“弯道超车”,只觉得应了那句老话,“会叫的狗不咬人”,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你糊涂啊!”邬蔓英一听邬意那丧气话,直接就把酒盅砸在了桌子上。
“简言,她说一千道一万,终归还是姓‘简’,她邬蔓菁哪怕再跟我置气,也不至于把几十个亿的家产给个外姓人啊?‘瑞奕服饰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姓邬’,这可是她自己的原话。她这是等着我跟她服软呢,我再不知道个她?邬意你放心,你爸我能屈能伸,你就擎好儿吧!”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咱们可是一家人。”邬蔓英随口敷衍了一句,又往邬蔓菁跟前儿凑了凑。
他没留神,把邬蔓祯给撞了一下,邬蔓祯正给简家涛盛汤呢,大半勺儿的归芪猪肉汤直接就泼在了手上,邬蔓祯烫得人一抖,差点儿把碗给扔地上。
邬蔓英当然注意到了,不过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毕竟,他现在的脑子里,就只有邬蔓菁那家据称市值超过40亿的瑞奕服饰。
“蔓菁啊,你上回说的事儿,进展得怎么样了?”他舔着脸径直问道。
“什么事儿啊?”邬蔓菁把抽纸递给她姐,又帮着简家涛把病床摇起来,她懒洋洋地眼角瞥了一眼邬蔓英,邬蔓英讨好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不过下一秒,他就笑得更灿烂了。
“还能有什么事儿啊,跟你哥装傻是不是?就你在姐家说的,让邬意去你公司品牌部帮忙的事儿啊,姐,你还记得吧?”
邬蔓祯没想到邬蔓英居然问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求助地看向简家涛,简家涛偷摸儿冲她摆了摆手,邬蔓祯立马开始装傻,“啊?有……有这么回事儿吗?我不记得了。”
邬蔓英无语地瞪了邬蔓祯一眼,“嘿,你们俩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蔓菁,我跟你实话说了吧,不是因为邬意是我儿子,我才这么直眉楞眼地硬夸,他是真把你这个小姑的事儿放在心上啊,就你上回,一说自己那儿缺人帮忙,他就立马跟公司提了辞职,我估计最快下个月,就能去你那儿报道。”
这说法是邬蔓英来之前,特别跟邬意商量出来的。
“这说话就得真假掺一块儿,听起来才可信呢!”
“我小姑能信嘛?就算她现在信了,到时候一背调,肯定能发现这是腾力裁的我,那不全露了嘛!”邬意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爸这说法根本就不靠谱。
“她信不信的,咱管不着。这么说,主要是为了把态度摆出来,我可是她亲哥、你是她亲侄儿,咱们这回要的也不多,不就是一个部门主管的活儿嘛,她差那一个月万把两万块钱啊?”
邬蔓英有时候觉得邬意就是上学上傻了,“还背调?背什么调啊?自家人弄这些花活儿有意思吗?哪怕你不去上班,就让她开工资,怎么了?就你大姑父的弟弟,那个开餐饮公司的,不过是个几百人的小公司,还白养活着自家小舅子呢,听说一个月工资两三万!”
邬蔓英越说越觉得邬蔓菁不是个东西,都那么有钱了,还这么抠搜儿的,这么多年了,就一点也没想着提携一把自家人。
“那小舅子可是外人,跟咱们这关系没法比。邬蔓菁再不像样吧,这点面子总得给我吧!到时候你去了,记得好好表现,那瑞奕早晚不都是你的!”
“邬意都辞职了啊?”邬蔓祯把汤端给简家涛,惊讶地问了一句。
“那可不是,他今年都要升总监了,结果说辞就辞。哎呀,这孩子,主意正着呢!”邬蔓英边叹气边摇头,眼睛还不忘往邬蔓菁那儿扫,盼着她能有点反应。
可邬蔓菁就跟没听见似的,邬蔓英急得一头的汗,努力盘算着,准备再加点人情筹码。
问题是,何瑶的二胎还没怀上,现在就跟邬蔓菁提,分量太轻,没啥用。
邬蔓英此刻只恨何瑶脑子不跟趟、肚子也不争气,一想到40亿极有可能因为她,成了那扑棱棱飞走的熟鸭子,邬蔓英就恨不得生嚼了她!
邬蔓菁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终于起身迎上了邬蔓英变幻不定的眼神。
“哦,这件事儿啊,以后再说吧。”可她给的回答还不如不给呢。
“以后再说?这怎么能以后再说呢!”邬蔓英的嗓门儿下意识地越提越高,“蔓菁,你今天可得给我个准话,邬意可是为了你,才辞了大好的工……”
“哎,你们这边能稍微小点声儿吗?”
一个穿着深蓝半长防风服的年轻男人突兀地打断了邬蔓英的话。
这人长得又高又壮,脸上的胡茬瞧着起码得两三天没剃了,很是凶神恶煞,他面色不善地指了指门边的那张病床,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上面,在被褥的遮掩下,单薄的身体几乎都要看不见了。
“我妈刚化疗过,昨儿晚上吐了一宿,现在好不容易舒坦了点,想睡会儿。”
“真是对不住啊,这人一多聊起来就忘了。”
邬蔓祯一听,赶紧跟男人道歉,她知道1床那大姐的情况不大好,她也是乳腺癌,只是发现得太晚了,已经发生了骨转移,连手术都没法做了,又加上本身年纪偏大,还有其他基础病,化疗的副作用大得不得了。
“大姐,应该还没吃东西呢吧?喝碗汤垫一垫吧,要不然太伤胃了。”邬蔓祯说话间,就盛了碗汤端给男人,“你放心,油我都撇干净了,我老头子说喝着挺舒服的。”
男人惊讶于邬蔓祯的友善,他紧绷的面皮瞬间松弛了不少,有些慌乱地接过汤,刚要道谢,可邬蔓英这边一开口,对方那边已然平息的火气一下就给扇了起来。
“我们声儿大吗?这就是正常说话的音量啊!你嫌吵呀?嫌吵你去住单人病房呗,那多清净啊!”
“你说什么呢?有没有点公德心啊?这是病房、不是菜市场,更不是你替儿子找工作、拍马屁的地方。”男人说到这儿,突然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呵,还主动辞职?估计是让公司给裁了吧!”
男人这一句直接戳中了邬蔓英的软肋,邬蔓英立马羞恼地跳起来,猛地推搡了一把男人,脸红脖子粗地冲着他破口大骂。
“你……你他妈放屁!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
男人没想到他居然敢动手,被这么一搡,手里的那碗汤大半都泼到了自己身上,剩下的,则“便宜”了旁边的病人跟家属,连带着简家涛都跟着遭了殃。
“大家都瞧见了吧,可是这孙子先动手的!”
男人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话音未落,就把不锈钢碗朝着邬蔓英砸了过去,邬蔓英矮身躲过,碗砸在了后头的墙上,墙皮都给砸掉了一大块。
“你这可是故意破坏公共财……呜!”邬蔓英一看,当机立断攀上道德高地,想往男人脑袋上扣帽子,结果人家根本不怵,攥起拳头,直接一拳砸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邬蔓英捂着鼻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慢动作似的,头朝下一点一点趴倒在地上,半天也不动一下。
“蔓英?蔓英你没事儿吧?没事儿赶紧起来,别趴在这儿了,让人家看笑话!”
邬蔓祯打心底里觉得,邬蔓英此番纯粹是活该自找,不过到底是亲弟弟,她也不能干晾着不理,只好心烦气躁地过去拽他。
“什么没事儿啊?这事儿大着呢!”邬蔓英一抬头,鼻孔顺势流出了两行鼻血,邬蔓祯都给看愣了。
邬蔓英见状,迟疑地反手一蹭,一瞧见手背上的血,立马就跟少了半条命似的,瘫回地上开始叫唤。
“哎哟,这都打出血了,我这鼻梁骨啊,肯定是断了!报警报警,姐,你赶紧帮我报警……哎哟,我头疼、我难受……呕!”
他越演越起劲,还抓过病床下不知道谁的脸盆抱在怀里开始干呕,“呕!我这绝对是让他给打出脑震荡了!”
男人一听他这话,也有点慌了,“我……我都没怎么使劲儿,你别装了!”
他妈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大概是意识到儿子闯了大祸,挣扎着就要从病床上爬下来,男人赶忙回去,又是拦又是劝的,旁边的病人跟家属也跟着一块劝。
“行了吧,不就出了点鼻血嘛,你瞎叫唤什么!”
邬蔓祯注意到1床的情况,愈发没好气地抽了几张纸巾,直接糊在邬蔓英脸上,“邬蔓英,你不会想讹人吧?别在这儿丢人显眼了啊!”
“不是,姐你说什么呢!谁丢人现眼、谁讹人,你到底是哪头的?你别忘了,我才是受害者!”邬蔓英一听邬蔓祯的话,当即翻身坐了起来,利索得不得了。
简家涛也捂着刀口从病床上下来了,一看他这样儿,直接把他给略了过去,跑去安抚其他无辜受牵连的病人跟家属去了。
邬蔓英梗着脖子跟邬蔓祯继续吵,不过刚抢白了没两句,就发现自己现在这儿有点“崩人设”了,不太像个受害者。
幸好他脸皮够厚,都这样了,还打算继续装晕。
1床的老人此刻已经颤巍巍地坐了起来,人枯瘦得像是冬日荷塘的一支残叶断枝,却还是硬撑着身子要下床跟邬蔓英道歉。
当儿子的怎么劝也不管用,一时急得眼圈都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大姐你安心躺着吧,我哥脑子有病,那是定期发作了,跟您儿子没关系。”没人注意到邬蔓菁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她半弯着腰,凑到老人跟前儿,温柔细语地解释。
老人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动着,视线艰难地聚焦到邬蔓菁脸上,明显不太相信她说的话,男人也没想到邬蔓菁作为“受害者”家属,居然还特意过来帮他说话。
“当然是真的。”邬蔓菁索性半蹲在病床边,握住了老人冰凉的手细细婆娑,嘴里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
“他小时候脑子让门给挤了,出了点问题,动不动就找人吵架动手的。我怎么会骗您呢?真没事儿,您好好躺着……对咯,您看您儿子都急成什么样了?”
她笑着安抚完老人,结果一转身,脸就挂了下来。
邬蔓菁径直走到她哥的面前,抬脚踢了踢他的脚踝,“还能站起来吧?要是还能站起来,咱们就出去说说邬意的事儿,要是站不起来,我就直接回公司了。”
“能站能站,怎么不能站?”邬蔓英恨不得当场给邬蔓菁拔个军姿,邬蔓菁却是看他一眼都嫌脏了眼,扭头就往病房外走。
邬蔓英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头,经过那年轻男人的时候,看都没敢看一眼,直到出了病房,走出去好远才大着胆子啐了一口,“呸!什么脏东西,活该老娘生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