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言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她又梦到了那次挫败感巨大的失败。
工作室的大家牟足心力准备了将近一年的拍摄提案,一路顺风顺水、过关斩将,最终却还是没能入围那届纪录片提案大会的终评名单。
简言不能理解,《一块红布》五分钟片花播放的时候,明明赢得了现场最热烈的掌声,八分钟的问答时间里,在场的人几乎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她收获的全部都是赞美。
“吾看过侬之前获奖的那部纪录片,《跳拉丁舞的小囡囡》?不要太灵哦!侬的能力么问题,是格提案伐大好,太平,不够抓人……抓人眼球哇。”
说这话的是齐军,大会组委会成员之一,他曾成功参与过国内多部获奖纪录片的制片跟发行,是业内地位崇高、受人尊重的纪录片学者兼制片人,“侬看看,格建筑女工想要到音乐节唱歌……唱摇滚,题材老好额,可伊一直失败、一直失败……”
那位齐老师叼着电子烟,把简言的提案刷刷几下就翻到了底,“……辣末还是失败,喔唷,萨宁欢喜看格种呀?格一部片子,要有笑点、哭点,还要有卖点、爆点,侬晓得了伐?”
“齐老师是这样,萧丽她确实一直都没能成功,但是您刚才说的‘爆点’,我们也是有的,就……就是不够大。不过我们拍的毕竟是纪录片嘛,也不是故事片,没办法根据人物的性格跟处境增加激烈的冲突跟……”
简言的解释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对方在暗示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齐军,齐军脸上“孺子可教”的笑意深深刺痛了简言,她尴尬地笑了笑,“我……我不想摆拍。”
简言很想要醒过来,她不想再听一遍对方理直气壮的诡辩,可梦境就像是夏日河床上过分丰茂的水草,死死纠缠住她,简言根本没有办法摆脱。
“撒摆拍呀?这叫‘人为干预’,‘允许虚构理论’晓得伐?喔唷,侬还是太年轻了哇,太理想主义了!”
梦境里那位前辈的身影这次异乎寻常地飞快膨胀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简言,宛如一座耸立眼前、无从翻越的高山,声音从四面八方倾轧过来,像是神明的预言,不容许她产生任何质疑,哪怕简言已经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理想当然要紧,可侬伐要忘记,搿理想都是用钱堆起来额,么钱搞不了理想主义!”
“……要你管!”简言大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哪怕是睡意昏沉、头疼欲裂,也不耽误她抱着被子气到头顶冒烟。
她主要是气自己。
气自己当初只是呐呐应声,反驳的话压根就没敢大声往出说。
更气自己还真的被那家伙给说中了,理想主义失去了金钱的滋养果然无以为继,苦苦挣扎了5年的纪录片工作室终于在上个月关门大吉,她也正式走上了前·纪录片导演再就业的不归路。
简言想到这里,本就严重睡眠不足的脑袋顿时更疼了,她扯过被子打算再睡个回笼觉,结果卧室门却被人从外头推开了一条缝。
“言言醒了?赶紧起来吧,中饭马上就做好了。”
居然是她妈邬蔓祯,她边说边往卧室里走,一把拉开遮光窗帘,刺眼的阳光如同一记重拳当场KO简言。就在她双手捂脸、绝望哀嚎的时候,邬蔓祯也没放她一马的打算,而是选择“趁火打劫”,直接扯走了她怀里的被子。
“怎么样?我就跟你说,屋里有动静嘛!”邬蔓祯边叠被子边得意地看向卧室外。
“哼,她啊属狗鼻子的,肯定是闻着味儿醒的!”
她爸简家涛也在,站在门边语气不善地说,要是手里没举着带油的木头锅铲,身上没穿着印满了搞怪猫咪围裙的话,简言说不定还真能怕他。
“你俩过来怎么都跟我不说一声啊?”简言顶着张牙舞爪的鸡窝头,埋头连干两碗米饭,才有心思说话。
“早上你爸给你发消息你半天没回,我就知道你肯定又忙了一晚上。”
邬蔓祯猜得没错,简言昨天确实剪片子剪到了后半夜,洗完澡躺床上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那是她“下岗再就业”后接的第一个活儿,本地一家高端婚庆公司帮忙牵的线搭的桥。
一对在他家订了顶配套餐的情侣,俩人都是学艺术的出身,嫌婚庆公司的视频做得太水太俗,希望婚礼上播放的视频能更“独立个性有故事”,还不想要“过分扭捏作态的演绎”,婚庆公司的一个后期曾经在网上看过简言发布的一些纪录片片段,觉得应该符合要求,就拐弯抹角地联系上了她。
简言本来不想接这活儿的,倒不是嫌low,现在只要给钱,别说婚礼小短片了,就算是葬礼的,她都照拍照剪不误。
只是时间太紧,满打满算总共一个礼拜不到;任务也太重,那两位恋爱长跑15年,乱七八糟的素材塞了1个T的硬盘。
不过对方实在是“给得太多了”,简言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她紧赶慢赶,终于踩着死线把粗剪版发了过去。
“别光吃饭,喝点汤,”邬蔓菁给简言盛了碗汤递过来,“这是……”
“四物羊肝汤。”简家涛提醒道。
“对,四物羊肝汤,说是补气补血,还能明目,你爸专门跟着电视上学的。”
简言一听赶紧把汤接了过来,一口气干了大半碗,碗都没放下就开始夸,“爸,您这手艺怎么又长进了?这羊肝一点膻味都没有,喝着特别鲜!”
简家涛被夸得明显很受用,却假模假式地嫌她话多,“行了行了,赶紧吃你的饭吧,吃饱了我还有话要说呢。”
简言求助地看了邬蔓祯一眼,巴望着她妈能替她挡下这一“劫”,邬蔓祯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是有心无力,简言哀怨地大声叹了口气,当场决定再干一碗米饭。
“……当初你刚毕业的时候,你罗叔就要安排你去市电视台,他可是跟我拍着胸脯保证了,到时候有缺儿第一个给你转事业编。那么好的机会,你偏不去,非要创业,搞什么工作室,拍什么独立纪录片……”
“结果呢?落得这一地鸡毛的下场!”
简言单手托腮,背对着简家涛,脸上的痛心疾首更甚她爸,分秒不差地跟简家涛同时说出最后一句话,只是没敢出声,邬蔓祯在一旁看得真切,差点让她给逗得乐出了声。
“人这一生,重要的机遇就那么几次,你得牢牢抓住才行。爸也不是非要你去电视台不可,还不是担心你蹉跎人生,你能力绝对没问题,就……”
简言边听边点头,其实一句话都没往脑子里进。
反正她爸每次批评教育她的都是“老三样”,一批简言当初错失良机,二批她过度理想主义,三呢则是批她一把年纪恋爱谈了不少,到现在都还定不了性、稳不下心。
“……你跟稚予现在还联系吗?”
通常情况下,这三个阶段都会按顺序层层推进,简言没想到简家涛今天不按套路走,直接跳到了第三阶段。
长久的经验教训让简言心头警铃大作,她知道现在绝不能“沉默是金”,得趁简家涛没来得及充分发散,就把这苗头扼杀在摇篮里,不然邬蔓桢再往里一掺和,到时候“男女混合双打”,倒霉的只有她!
“我跟林稚予早分手了,还联系什么呀!俗话说得好,‘一个优秀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而且您是不是忘了,可是他先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