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蔓菁的“贵人”是个住在三洞桥的老人家，老人姓杨，就在她摆摊儿的第五天，杨老爷子寿终正寝，没病没灾地一觉睡了过去，享年92岁，妥妥的喜丧。
出殡那天，杨老爷子的孝子贤孙、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小100号人，大家乐乐呵呵地吃完了饭，散场的时候瞧见了邬蔓菁的苹果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带了点回去。
邬蔓菁那天多卖了100来斤苹果，她挺高兴，不过也没太在意。
可到了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旅馆老板就睡眼惺忪地披着棉袄来砸门。
“你们小两口快别睡了，赶紧起来吧，这来买苹果的都要把我这旅馆的门给拆了！”
“啊？哎，这就来！”胡旭辰一边应着一边迷迷瞪瞪地从被窝里往外爬，胡乱扯过棉裤就往胳膊上套，连套了好几下才意识到不对。
他昨儿晚上请隔壁区果批站的站长喝酒套近乎，喝了两瓶白的，差点把肝儿都给吐出来，人能自己回来都挺稀奇的，睡了也就四五个钟头，根本就没醒酒。
“不过八字总算快有一撇了，咱俩也要熬到头了，说不定能回家过年呢！”胡旭辰抱着痰盂吐得昏天暗地，还不忘跟邬蔓菁报喜呢。
胡旭辰见邬蔓菁也要跟着起身，伸手就把她按了回去，又把被角给她掖了掖。
“你昨儿晚上伺候我，睡得比我还晚呢。”胡旭辰揉搓着满是红血丝的肿胀双眼，呵欠连天地劝她再多睡会儿，“我估计就是几个赶早走亲戚的，想买点便宜苹果带着，老板就爱大惊小怪。”
邬蔓菁乖乖地躺了一会儿，可她根本睡不踏实，干脆爬了起来。
等她收拾好了出去一瞧，直接被旅馆院儿里蹲着挑苹果的那些人给吓着了，足有四五十号人，乌泱泱地挤在一堆，头也不抬，一个个正忙着往自己的网兜里装苹果呢！
胡旭辰攥着秤守在门口，跟尊门神似的，过来一个挑好的，他先称、再收钱，确认无误后才让人出门。
那双通红的眼睛瞪得老大，唯恐疏漏了哪个光拿苹果不给钱的。
他一见邬蔓菁就兴奋地冲她招手，邬蔓菁一过去，胡旭辰就把秤塞她手里。
“蔓菁，你先在这儿盯半个钟头，我去仓库再弄几筐苹果过来。”
胡旭辰说完从口袋里摸出大半包大生产，塞到旅馆老板的手里，“严哥，一会儿还得辛苦您帮我媳妇儿盯着点。”
“这点事儿还用你说，包在哥哥身上，保证一个苹果也少不了你的！”老板飞快地把烟揣怀里，还不忘小心地瞥了眼他那屋的方向。
邬蔓菁知道老板娘管他管得严，连每天抽烟的数都死死控制着。
“不用去仓库，最里头那屋还剩了三四筐呢，就用一床花褥子盖着。”邬蔓菁怕胡旭辰没瞧见，赶紧提醒他。
“那不都……哈啊，都搁那儿呢嘛！”老板打了个悠长的呵欠，抄着手冲邬蔓菁示意人群中间的那堆苹果。
邬蔓菁看了一眼，估计也就只剩下不到两筐了。
“大妹子，你赶紧让小胡去吧，我听他们那意思，过晌儿来的人更多。你还没吃呢吧，赶紧上你嫂子那儿，拿俩吊炉饼跟鸡蛋糕垫吧垫吧，我估摸着今儿有你俩忙的。”
房东一语成谶，邬蔓菁那天果然忙得再没腾出空儿来吃饭，直到天黑得连秤星都看不清，才艰难收摊儿。
“明天还有，保证有，我那仓库里还有好几万斤呢，我能不卖给您嘛！什么……对对对，明天还在这儿，我每天都在这儿……是，大家伙先回去，明天再来吧！”
胡旭辰站在弹簧床上，嗓子都喊劈了，才把那些没买到苹果的人给劝走。
他踉跄地跳下弹簧床，一言不发地拉着邬蔓菁进了旅馆旁边的小饭馆。
俩人筋疲力尽地坐在长条木头板凳上，就在邬蔓菁打算跟往常一样，随便点个素菜凑合吃的时候，胡旭辰把点菜的小妹儿给叫住了。
“再加个锅包肉，还有猪肉炖粉条子……红肠还有吗？那再切根红肠，小红梅给我拿一瓶，我要桃山的……行了就这些，麻烦稍微快点儿啊！”
“你怎么点这么多啊？咱俩根本就吃不完！”邬蔓菁说完就要招呼小妹儿减俩菜，胡旭辰把她给拦了下来。
“哎呀，难得开心，别扫兴嘛！”胡旭辰伸长了双手，攥着邬蔓菁的手腕子用力摇了摇，他整个人半趴在油腻腻的木头桌子上，冲她笑得都快看到后槽牙了。
“蔓菁，猜猜咱们今天卖了多少？”胡旭辰用眼神冲她示意自个儿腰上那只鼓囊囊的腰包。
“我不猜。”邬蔓菁故意不捧场，一看胡旭辰那臊眉耷眼的样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冲胡旭辰竖起了食指，“这么多？”
胡旭辰冲她摇了摇头，“不止。”
邬蔓菁犹疑了一下，又添了根中指，“这总行了吧？”
“嘿嘿，咱们今天一共卖了32筐，你算算那是多少钱？”
邬蔓菁一听，立刻用手指在桌上列起了算式。
当她满脸惊喜抬起头的时候，胡旭辰正好把酒盅递到了邬蔓菁的眼前，“是不是得喝一杯，好好庆祝庆祝啊？”
邬蔓菁本以为那天不过是撞大运，却不料竟只是个开始。
来参加杨老爷子葬礼的亲朋好友遍布沈阳各区，也把火车站那儿有便宜苹果卖的消息，散播到了各处。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后来甚至有人直接开着拖拉机来买苹果，一买就是十几筐。
邬蔓菁一问才知道，那人竟不是沈阳市区的，而是特意从法库赶过来的，跟他们算半个同行，是个到处赶集摆摊卖水果的。
他说自己之所以过来，是因为邬蔓菁这儿的苹果比当地果批站的批发价还要便宜。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家这苹果，一斤能便宜三四毛！其实，光便宜也不稀罕，主要是还好吃，又脆又甜，别说那些馋嘴巴子了，就连我这不稀罕苹果的，一口气都啃了好几个。”
“我还记得最多的一天卖了4000多斤，旅馆住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过来帮忙，大家也不要钱，管两顿饭然后一天再给五斤苹果就行。”
“那这样下去，一个月就能把苹果卖完！”
简言兴奋地表示，不过她也有点担心，“小姨，你们就在路边这么卖，都没人管吗？像是城管什么的，毕竟每天聚集那么多人呢！”
“那时候还没有城管呢，不过还真有人来‘管’我们，就是垄断当地水果批发的那些人。市场上突然多出来十几万斤苹果，他们想要囤货卖高价的主意，算是白打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我们。”邬蔓菁漫不经心地说。
“那小姨你怎么办呀？”简言知道邬蔓菁肯定解决得不错，可她还是紧张得不行。
“多亏我那个短命鬼男人，他别的本事没有，耍横斗狠倒是一把好手。”
两辆脏兮兮的面包车突然急刹在小旅馆门前，车轮卷起的冰碴泥浆子，大半都落在了路边弯腰挑苹果的十几个人身上。
“会不会开车啊？急着回家奔丧呢！我这刚买的新棉袄，你说怎么……”
穿着红棉袄的大姐一边拍打着袄子一边扯着嗓子骂，可刚骂了两句，车门就开了，呼啦啦跳下了二三十号人，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什儿，有木棍、铁锨、钢筋，还有俩人抓着开了刃的西瓜刀。
打头的是个身材极魁梧的男人，往那儿一戳，连太阳都能挡住似的。
他穿着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衣襟大敞着，露出里头浅灰色的西装跟猩红色的领带，明明是个阴天，他鼻梁上却架着副蛤蟆镜。
他扭头扫了穿红棉袄的大姐一眼，大姐立马扔下苹果，推起自行车就跑，剩下那些买苹果的也反应过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眨眼的工夫，原本把摊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全跑没了，有不少人不厚道地把挑好的苹果也带走了，钱都没给，邬蔓菁追都不知道该追谁。
“你们干什么的？”邬蔓菁当时气得不行，根本都想不到害怕，愣头青似的质问男人。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抬脚就把旁边的两筐苹果给踹倒了。
数百只红彤彤的苹果当即散落在发乌的雪地上，争先恐后地翻滚着，不少都滚到了马路中间，邬蔓菁担心苹果在地上冻烂了就想去捡，却被男人的那些手下给挡了回去。
男人随手把从地上捡起个苹果，胡乱在西装前襟上蹭了蹭，然后狠狠咬了一大口。
“哟，这国光皮可真薄啊！今年咱们站，就这水平的，拢共也就到了十万斤，比去年少了一半，合着剩下的都在大妹子你这儿啊？”
“你想怎么样？”邬蔓菁听到这句话，才意识到对方是谁。
胡旭辰又去仓库搬苹果了，估计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她心里害怕极了，可架势却撑得挺足。
“不想怎么样，就想跟你唠唠嗑，不行吗？”
男人突然凑近邬蔓菁，伸出粗短的手指，把蛤蟆镜往下勾了勾，露出双癞蛤蟆似的肿眼泡儿，“哟，大妹子长得可真够带劲啊，是不是啊哥儿几个？”
“那必须的！”后面的小弟兴奋异常地应和着，还有几个跟狼似的嗷嗷叫了起来，听得邬蔓菁头皮直发麻。
“不过长得再带劲，咱们也得按规矩办事儿，知道吗？这苹果在我们这儿，可不能瞎卖！”男人死死盯着邬蔓菁，又狠狠咬了一口苹果。
“哎哟，这果儿的水可真多啊！”
他用力吸溜着苹果果肉，眼神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邬蔓菁。
邬蔓菁没跟他想象的那样，仓皇羞涩地低下头，反倒眼神一错不错地瞪着他，男人顿时觉得这事儿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