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叫出江峡名字时,江峡就是一愣,手上却没停,已踩膝窝将其放倒,用随身绳子将此人手捆上。沈彬定神一看,此人须发见白,年在半百,穿一身伙计的衣服,沈彬一眼认出,他正是铁太岁家奴中,在广济寺门前对矮胖首领使眼色之人。江峡把那支小铁舌抵在其颈侧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动手,真是无法无天了。”
沈彬看这人已被制住,顾不上他,向江峡冲上来张开双臂,却无处放,只好搭在江峡肩头,激动道:“江峡,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江峡道:“对了,我是叫江峡了,可是到现在还未有人如此叫我。你方才叫我,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再叫我几遍?”
“江峡!”
“哎!”
“江峡!”
“哎!”
这几声唤,两人似乎一下回到大雾中的松林前,只是江峡又换回了男装,头发扎在帽子里。江峡一边用原本勒沈彬嘴的布将那人的嘴勒好,一边道:“这下我们两不相欠了。”
“相欠?”
“你帮我治了那姓包的,我帮你治了他。”
“唔……你竟用的还是这铐,这还是铐我那只?”原来江峡手中拿的竟还是当时在铁笼中的铐,没想到竟又是用这东西打翻了铁太岁的人。
“是,扣我那只留在那脏庙中了。”江峡说着看看四周,“这人还真会选地儿,这儿还真是没人看见,”江峡说着,将一支利刃顶在这人的颈脉上,对这人说,“我说,他怕杀人,我可不怕,你要是不信就试试?这地儿是你自己选的,杀了你丢在此处,也算是你自己找的葬身之地。沈彬,你说拿这家伙怎么办?是炖了还是煮了?”
那人被江峡砸晕,此刻才醒来一点,只听到“炖了还是煮了”,直接软在地上。
沈彬看看庙门,想想自己刚才一路看报,明白此人一直跟着自己,直到路过这座荒庙才动手,这地方无人,还真是“不错”,向那人道:“听着,有几件事问你,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要摇头,若不老实,她可不会饶你。你可知那法源寺关虎狼的笼子,都是她破的?”
那人点点头,眼中满是惊惧。
“你可是铁太岁家奴?”
点头。
“你是康得禄的人?”
点头。
“昨夜你们在广济寺过夜?”
点头。
沈彬悄悄对江峡道:“咱们把他拉进里面,有些话要问他。”
江峡同意,二人“押”着此人去正殿,沈彬低声问江峡:“他们本是一群人来,你可见到其他人了?”
江峡朗声道:“你放心,其他人都走了,就剩他自己了。”
“你是一路跟来?”沈彬问出口就觉得多余,显然,刚才自己一路看《江湖近闻》,这老者一路跟随,而江峡也在一路跟随他,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峡道:“可不,我从西安一直跟到此处。”
沈彬大奇,此时已来在正殿,正殿之中供着武圣关云长像,左周仓、右关平,关二爷手捧春秋,拖髯观书,虽挂满灰尘,还是威严无比,原来这是座关帝庙。
沈彬心中早有计策,此时已想得更明,对此人道:“我告诉你,我的同伴还多的是,就在我周围,你等动向和所为我一清二楚,在广济寺时,那位道人的手段你也见识了,他也在暗中保护于我,你若不老实,可别想捞着一丝便宜。”
此人又点点头。沈彬悄悄问江峡:“捆好了么?”
江峡依旧朗声:“捆好了,这种事我从不拖大。”
沈彬想想对那人道:“老丈,我有样东西和几句话要托你带给康得禄和胡为亮,此事若是办成,他们定会重赏于你,于我也有好处。你不过是个办事的,也有家有口,我可不想你如那包三旺同样下场。我二人有几句话讲,你就待在此处,我一会儿再来与你交待。你若挣脱了,凭你自己也擒不到我,至多落个自己逃走,但你空着手回去,在康得禄面前定是无法交待。你若配合,我二人定不伤你,而且这个,便是你的了。”沈彬说着,将余三尺所给的二十两银元宝亮托在手中。银子闪亮,这人眼露惊异之色,沈彬又将银子收起来,拽江峡袖子道:“走。”
江峡道:“那可不行。”说完又拿出根绳子,将他双脚也捆上,让他跪在地上,这才和沈彬来到十几步外,眼睛却盯住那人。
“江峡,你我小声说话。”
江峡这才放低了点声音:“你讲。”
“我要让他帮我带东西给康胡二人,此计若成,或可大破铁太岁,这个中掌故我一时难以给你讲清,一会儿我把他嘴解开和他交待此事,你在旁听着便是,我事后再和你细讲,如何?”
江峡一咬下唇:“行。你们读书人道道就是多。”
“好。”
二人回到殿中,沈彬道:“我现在将你缠嘴解开,你莫要乱叫,接下来之事于你只有好处,明白?”
这人又点点头。
沈彬将那人缠嘴布解开,施礼问道:“老丈姓字名谁?在下沈彬,这位是江峡。”
这人愣了一下道:“我叫陈克。”
沈彬在殿角捡来一张蒲团,拍拍灰给陈克垫上,拱手道:“陈老丈,沈彬多有得罪,但此时不得不委屈阁下。”
陈克坐上蒲团,一声自嘲的苦笑。
“陈老丈,你我无冤无仇,你拿银子为铁太岁办事,我要活得性命,我二人并无对错,下话我来问你,能答便答,不能答便不答,我也不勉强。”
江峡把小铁舌一亮怒道:“放屁,你敢不老实说,就把你的喉咙嗉扎透了。”
陈克忙道:“我说,我都说。”
沈彬问道:“我来问你,你等一行人可是从西安县来?此行要去何处?所为何事?”
“是从西安县来,奉康大少爷之命,正是为沈公子您。”
沈彬还是有点意外,问道:“费这么大阵仗?你们一行十人,全是来捉我的?还有没有别的人?”
“确是为捉公子您,我们这几个是往西,还有往其他几个方向的,但我们这支人最多。”
“前天在广济寺门前,你们可认出我了?”
“公子,说实话,我多少认出您了,但也没认确切,但那范头领被您那几句话唬住,那道士又厉害,故而一时也不敢动。到了晚上又听到寺中打杀,我等更是只能拿着兵器守在门口。”
“后来那寺中如何?你们如何走的?”
“后来就没声音了,我等轮班守夜,挨到平明,出来看时,只见到有间殿门没了,有棵树断枝新痕,别的并无异样。”
“那白脸僧呢?”
“正是他将我等送出寺门。”
“可有异样?”
“没有。”
沈彬点点头:“你等为何来周至县,有何谋划?”
“康大少爷说你虽出逃,定有归处,无论去哪,总要回凤翔,如此必经周至县,他派我等一路追拿沈公子,若这一路没捉到,便等在周至县,他说他已另有安排。”
沈彬心想,一件件基本都对上了,继续问道:“你等可知我被拿进县衙?”
“知道。我等来周至县时,城门官问明我等身份,便让我等在某处等着,后来有个捕快老爷找到了我等,拿着张《江湖近闻》问范头领公子您的样貌可是如那画像,小人……小人……”
“尽管说来。”沈彬将那块银子拿在手中。
“小人此时便说了,在寺门前或是已见了公子您,便将公子穿着打扮说了。”
“还说了什么?”
“还……还有就是公子的家世出身,就是褚记鸽报行关中一支笔沈三爷内侄。这是范头领说的。”
“难道那捕快不知道?”
“小人也不知那捕快知不知,他听完便将手下都散了出去。”
“散哪里去了?”
“就是各家旅店、饭铺,找叫‘水杉’的客人。”
“可有派人去褚记鸽站?”
“呃……对对!那捕快自己带人去的褚记鸽站,他对手下道,‘你俩随我去鸽报站’。公子怎么知道?”
“我自是知道。后来你等在路边看着那捕快将我带进县衙?”
“是,我等皆赞康大少爷真高,不过看来公子您更高。”
“后来你们干什么去了?为何其他人都走了,只留下你?”
“范头领说,公子您既已被捉,剩下之事交给周至县便好,他们自会将公子解去西安,若再有什么事,已不是我等之责。故而只留下我一人看着此事进展,他们便都回去了。”
“为何那范头领自己不留下,去留下你?”
“也是小人倒楣,皆因当时是小人给那捕快说公子穿着,包括昨日在广济寺、今日定来县城。那捕快向师爷推荐小人,后来县令便点名要小人留下,小人不敢不从。”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人本以为等着公子押解,到时候一路跟车去西安便是,没想到那位师爷竟找到小人。”
“哦?这事果然出在臧池身上,他怎么说?”
“对对,他是姓臧,臧师爷,他对小人说:你们要的沈彬,我给你们抓住了,关在牢里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可有一节,这案子是西安县的,若要解去西安,需要那边的公文,但西安县令忙着自保,这案子只会按着往下拖,这公事不到,关着本就不合理,这边县太爷又有熟人要保他,太爷于情于理很难不卖这个面子,若是翻了脸,那熟人去上风告状,县太爷自身也不好办。”
“所以他要怎么办呢?”
“他说保出之事已成定局,但明日将公子您放出时,让我在边上盯着,放出去之后,县里就完全不过问了,剩下之事,我怎么做,县中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在本地出命案就行。”
沈彬明白了,定是那两千两银子未经臧池的手到县太爷,他没能雁过拔毛,在此事中他不甘心,沈彬感叹,这么看来,捡到那只坠鸽真乃天不亡我。
“所以你就一直跟着我,直到刚才?”
陈克点点头: “无奈公子道行深远,岂是我一小卒能捉住的?如此回去见我家主子,定无好果,还望公子给条出路。”
江峡在一边听着,笑了出来,欲言而止。
沈彬道:“老丈所言,和沈某料想所差不多,多谢老丈坦言相告。老丈既言‘出路’,接下来还请细听。”
“公子请讲。”
“我来问你,你等是为全体铁太岁办事,还是只为康得禄一家办事?”
“我等……铁太岁虽是几家联合,但基本是康家一家独大,别家都说不上话。”
“胡为亮呢?”
“胡老爷……胡老爷在康大少爷面前说一不二。不过……不过我们还是听康大少爷的。”
“康家现在难道是康得禄掌家?胡为亮我看应是他的长辈。”
“康家原本是康大少爷的叔叔康思弘所掌,那时康胡二家还算平起平坐,但康思弘老爷没儿子,后来就成了康大少爷掌家,那之后不知经了什么事,胡老爷就说话没那么算数了。”
“你可知你们胡老爷就在周至县?”
“啊?不知。他来此做什么?”
沈彬从衣服里拿出五张银支票道:“你觉得胡老爷和康大少爷相比,人怎么样?”
陈克犹豫半天道:“依小人看,胡老爷要好得多了。”
沈彬将五张银支票放在陈克前眼:“你的性命,便着落在胡老爷身上。此五张银支票至关重要,务必送到胡老爷手中。另外我还有一封信,我这就写下,你一同带给胡老爷。你告诉胡老爷,康得禄那边你已回不去了,从此往后,你就为他卖命,让他保你全家无恙。他看了我的信和这几张票,定会依允。”
陈克不敢相信,眼露畏惧。沈彬道:“你放心,此事我早已谋划,包括今日见你,让你帮我送信,亦在我算计之内。此信你只要送到,胡老爷定会重赏于你。其实那包三旺若听我之言,不至如此,可惜他一心为那康得禄办事,结果……唉!我也不是有意要打死他,谁知他如此不禁打?”
沈彬摸出恩仇谱抄册,内里记有将包三旺埋进胡家祖坟;康得禄一人中第、铁太岁其他几家全军覆没等事,如今,到了让它们起作用的时候了。沈彬从抄册最后撕下一张纸,取出金小石所赠炭笔,在地上将头磨尖,在纸上写下信来。最后,他将信折好,正要给陈克,江峡道:“这信你可要封上?”
“可以么?”
“我来。”
江峡将银支票卷折在内,将信纸向字面滚折,从怀里摸出一小袋干粮,取一点放在嘴里含了一会儿,用食指在嘴里粘出一点来,将最外层纸沿与它对着的折痕粘在一起,然后又将短边也依此法封了,用嘴吹吹道:“行了。”
沈彬叹道:“真是妙手,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
江峡道:“这招是‘阿谷’学会的。”
沈彬明白,这是说她用“阿谷”这个名字时学的。他在信背上写下寄收款,如此便显得相当正式了。
沈彬道:“江峡,我们将陈老丈绳子解开?”
“那怎么行?你信得过他,我可信不过。”
陈克道:“这位……江兄弟,沈公子已划好了道,我不走,就没命了。”
江峡想想道:“那这么着,你既然有诚意,就听我的。把你的手解开,腿脚还要捆着,你接了信放好,然后我们出寺之后,你再自己解腿脚,怎么样?”
“你们出寺后,我再等一柱香再解腿脚,这样,江兄弟可以满意吗?”
“好,那你可要说话算数。不然,我这小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江峡说着将小铁舌又亮出来。陈克连说不敢,江峡用小铁舌只轻轻一划,陈克双手解放出来,她举着利刃警戒,陈克双手先抖了抖麻,这才捧在前方,沈彬将信和银子一起放在他手中,陈克道:“沈公子,这银子……”
“拿着。算是沈彬一点诚意。之前沈彬所言可记清了?还有没有要问的。”
“还有一样。”
“请讲。”
“若胡老爷不在利贞银号,又当如何?”
“他若不在,便去他在的地方找,切记,这些东西绝对要亲手交给胡老爷,绝不能让康得禄得了去,否则,沈某人本就是他仇人,倒是无所谓,陈老丈你和你全家人,就难说了。”
江峡道:“好了,都说清楚了,咱们走,喂,你可要算话,我们这就出去了,我可是会盯着你的。”
“江兄弟放心。”
“走。”江峡拉着沈彬出寺,自己后退看着陈克,陈克双手抱在头上,并不去动腿。就在二人来到庙门前时,陈克突然喊道:“沈公子,我还有一要事相告。”
江峡警觉道:“沈彬,不可信他,走!”
沈彬略一犹豫,问道:“何事?”
陈克双手放下来,却没去动腿,而是作喇叭状放在嘴边喊道:“那包三旺非是公子所杀,杀他的,是康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