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碗匠牛志从墙角后转出,手上还在系裤带,见到庙门口有人,正要躲开,却被沈彬叫住。牛志只好把裤带系好,却当没看见沈彬,径直来在庙门前对白面僧人道:“和尚,我要住一晚,给钱。”说罢摸出一小块碎银,沈彬余光看到,大概有一钱多,就算在城中住家好店的上房,一晚上也够了。
白面僧却似没看到银子,一样是不说话看着牛志,牛志不耐烦,正要发作,就见僧人微微一躬,悠悠道:“寺是十方施建,自是要广济十方,施主肯为小寺添些香火,这份诚意小僧自是感激,只是这位施主身上好大的血腥气,恐怕此地……”
沈彬微微一惊,自己初见牛志时只觉得他阴沉,而这僧人竟说出“血腥气”,这等眼力,看来绝非等闲之辈。
“真是废话,这钱还少?你给个价吧。我大不了去村里找户人家。”
“施主误会了,小寺离周至县城十八里,这附近亦无村镇,路人一时赶不到城,来此借宿者不少,其中也多有官差,若施主觉得无妨,那小僧自无他话……”
牛志听罢,扭头便走,沈彬忙道:“哎,牛师傅……”
牛志不理,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指着白面僧骂道:“指佛穿衣,赖佛吃饭,油肠子的治把,装什么清灯木鱼呢。”这一通似乎骂过瘾了,又转身走,后面却又来一人道:“无量天尊,你这人好生无礼,人家又没说死不让你住,你因何要血口喷人?”
沈彬看时,来的是个道士,旧灰道袍宽衣大袖,打着几处补丁,不知穿了多少年,他说话时摘下斗笠,就见他须发含白,看样子年在半百,一身风尘仆仆,不知行了多少路,手中一柄拂尘,背背宝剑。
牛志不想理他,转脸要走,此人却将拂尘一伸道:“施主别忙,刚才你在这庙墙后拉屎,就这么走,怕说不过去吧。”
牛志怒道:“干你什么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
“我就是拉了,你却将我怎的?”
老者微微一笑,并不答言,撤了拂尘径直上台阶,对白面僧拱手道:“小师父,此时天色见晚,一会儿还要下雨,这寺中我也住过,屋子不少,让大家各自住开,井水不犯河水,在佛祖面前,我想也不会有人无端生事。不如,就行个方便?”
沈彬偷眼看天,但见朗朗无云,哪有一丝下雨迹象?
白面僧人依然如故,含敛着目光看会儿道士,随后开口道:“道长道行胜我百倍,小僧不敢不依,既是如此,……”
正说着,路上又一伙人,各戴斗笠面纱,腰悬利器,着同式号衣,气势汹汹到寺门前。沈彬瞄眼一数,来了十个。当头的是个矮胖子,上前一步道:“喂,我们要住宿,都让开。”说着上前一步扒开牛志,把牛志扒了个趔趄,又往前一步想扒开道士,道士似脑后长眼,肩头竟轻轻一让,这人扒空,自己一个趔趄。他瞪了道士一眼,向白面僧道:“赶紧开门,老爷们要住宿。”
白面僧还是不急,依旧不语,慢慢看着此人,这人似乎被他看得发毛,突然后跳一步,手抓刀柄拔出半尺喝道:“看什么看,老爷们今晚要住你的寺院,你不开门,待要怎的?”
白面僧依旧不急不缓:“施主好急躁,小僧却是慢性子,若施主耐不了,可一刀将小僧杀了,施主可自行方便。”
“你……”
此时沈彬就在这矮胖子背后,听他开口,只觉混身冰冷,三分是怕,七分却是恨。其实看这些号衣他已认出,他们与旧雨来今轩那伙“官人”所穿一样,而这矮胖子一开口,沈彬便认定,他就是当时带人冲进茶楼抓人、后来又站在在贴榜墙根,登高循哨之人,可见这群人正是康家的打手,这几人可都与自己照过面。沈彬掌心出汗,慢慢吸口气吐出,一边压下怒气,一边稳定心神,摸摸假须,扶扶斗笠,静观其变。
白面僧慢悠悠道:“敝寺床小房少,最多再住十人,这三位先来,自是要先住,如此还能再住七个,再有多人,小寺便爱莫能助了。”
“放屁,我这边刚好十人,你让我住七人,剩那三个却待怎地?”
“这位军爷,莫怪小僧,是这三位先到,若有话,还请向这三位商量。”
矮胖子先转向牛志喝道:“他妈的,老爷说话你没听见?还不快滚了给老爷们让地儿?”
牛志虽矮,但比这矮胖子却还高一点,不过十分瘦小,二人仿佛水缸对马杆儿,面对这凶神恶煞,他紧咬牙关,不敢发怒,但也不想认瘪,就见他眼睛一翻,哼道:“若他二人都走,我就走……”
“嘿!有的……”矮胖子和沈彬间隔着道士,却不问道士,对沈彬道,“喂,你,赶紧的,少叫老爷费事。”
沈彬心中生气。自离凤翔出门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蛮横无理之人。他压压火,急中生智道:“这位军爷好生威武,听口音乃是西安人士,小可不才,姓康名得才,正要去西安投我远房表哥康得禄,敢问军爷高姓大名,在哪里高就?”
“康得禄”三字一出,矮胖子忽然哑火,哼哼道:“表……就你?我怎么从没听过……”他愣了愣,勉强低声道,“原来是表少……”
“表少爷”三字还没说完,矮胖子背后一同伙立即捅他一下,沈彬看不清那人面目,但面纱后隐见花白胡须,似上了点年纪。
“原来是去西安的。”矮胖子低声改口,不再看沈彬,终于把目标冲向道长,“我说,牛鼻子,你又待怎的?”
道士笑道:“你这把刀不错,拔出来送我,我便让给你住。”
矮胖子大怒,出鞘半尺的刀就要往外拔,被道士拂尘一点,竟被压回刀鞘,矮胖子还要用力,道士轻轻向前一步,宽衣大袖盖在他身上,电光火石,谁也看不到那大袖下发生了什么,只看这矮胖子已呼哧带喘。道士笑道:“我看你这刀太宝贝,连拔出给我看看也不舍得,既是这么小气,贫道也就不让你了。”
沈彬赶忙道:“这位军爷,我三人皆是先来,本应我三人先住。奈何此处不着村店,诸位再寻一住处也是不便,我想不如就大家挤一挤,请这位师父费心安排,哪怕两三人一张床,或是腾两张供桌,勉强凑合一夜,也好过风餐露宿,诸位看,如何呢?”
道士听完此言,身上微微一懈,大袖撤去,看起来竟一切如常。就听道士道:“这位小哥说得在理,依我看,我三人可住一间,剩下的,由小师父来安排,如何?”
牛志梗着脖子不说话,众带刀人都看着矮胖子,矮胖子终于手离刀柄,哼了一声,算是同意。白面僧先看看道士,又看了看沈彬,这一回目光似放出来,使沈彬不寒而栗,就见白面僧把另一只手也露出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随我来。”拉开山门放进众人,复又将门插好,带头向寺里走去。
这寺中僧众不多,除了白面僧,还有一老四小,另外听说方丈室还有个老方丈。众人来到大雄宝殿前的空地,白面僧召集众僧,交待了几句,那老僧穿件短僧衣,头戴僧帽,高挽袖口裤脚,身材黑壮,脸上皱纹堆磊,头发却不见白,他来到沈彬等三人面前道:“三位同我来。”
沈彬道:“有劳师父。”
三人随老僧向里走,道士道:“老丈。”
老僧一回头:“怎么了?”
道士笑道:“这寺中僧人都哪里去了?”
沈彬疑惑,这老僧并不答,回头继续走,稍后来到一间屋子,门上写“诵经堂”,屋子不小,一大片空地北边供奉三座佛像,如来佛祖居中,燃灯古佛、无量寿佛分居左右,老僧并不看那佛像,果如沈彬所说,将像前供桌上法器香炉油灯等收走,放在屋中一隅,又搬出高高一摞蒲团,对三人道:“就这些,三位凑合一宿,自行方便,我去了。”
沈彬道士一同道谢。
“多谢师父。”
“多谢老丈。”
老僧走了。
牛志往供桌上一跳,立即躺下,似是霸占的意思,裹上桌围子就当了被子。沈彬自己将几个蒲团拼成一片“床”,心想今晚大概就这样了。看道士时,就见道士向三尊佛像都行了礼,随后拿起跪的那只蒲团,在屋门侧靠墙住一放,盘膝坐在上面。沈彬已看出他身怀绝技,拱手问道:“仙长便打算如此过夜?”
道士未答,竟已微合二目。
沈彬赞叹道:“我只听闻有高人可打坐静息,不想今日却亲眼所见。”
道士不语。
这时老僧又敲门进来,问道:“你们要吃什么喝什么不要?寺中有素斋素酒。”
牛志翻身不理,怀里摸出一干粮啃起来。沈彬进寺前已吃过干粮,身上还剩的有,便道:“不必,有劳师父。”
老僧要走,道士却道:“佛门清静之地,如何有酒?”
老僧道:“乃是敬佛的素酒。”
“有劳老丈,与贫道打一点来。”
老僧点头出去了。
沈彬问道:“仙长,小可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然而道士两眼一闭,似乎是要睡着了。沈彬想,我头次与出家人打交道,也不知他们什么规矩。此时既已安顿,心中烦闷,便想出屋在寺中走走,至少去看看大雄宝殿,可又怕遇上那些打手将自己认出。说起来,这群人因何来此?难道是专门出来抓自己的?刚才对那群人自称“康得才”,那矮首领差点叫出“表少爷”,看来是已将他们唬住,可那那老打手捅那矮首领一下,不让他说,显是不想让人看出他们的身份。边上牛志已都听了去,牛志知我名字,却未拆穿,大概也是免得麻烦。不过那老打手若已将我识破,又当如何?
沈彬正想,有人敲门而入,却不是那老僧,也不是那白面知客僧,而是那几个年轻僧人中的一个,他端着一只木盘,上放一壶酒,两只杯。大概是进门未见道士,正在发愣,道士在他侧后道:“贫道在此。”僧吓一跳,回头道:“那么大屋子你不待,却待在这里。”
僧将木盘放在地上,向门外看看,掩上门道:“我与道爷喝两杯。”说罢将两只小杯满上,亦盘腿坐下,将木盘向道士一推,道士笑道:“你要喝哪杯?”
僧笑道:“你先挑,我喝另一杯。”
道士取了一杯,向僧一举,僧端起剩下一杯,二人碰了,各自饮下。
僧笑道:“道爷,这素酒如何?”
道士道:“酒便是酒,哪有什么荤素之说?这酒虽薄,亦可聊解旅乏,贫道走时必多上柱香。”
“道爷客气了。你我再来喝过。”
二人推杯换盏,道士问道:“小师父,刚才事急未及请教,那位白面知客僧可是你等师兄?怎称尊号?”
“哦,是我师兄,法号上化下远。”
“原来如此。”
书中插言,熊广来携封刀大会帖来找沈秀时,沈彬恰去了小兴茶棚,因此不曾听到发帖人名为“韩化远”,在此虽听到“化远”之名,也自是无感。
二人不多时便把这壶酒喝光了。僧将杯收进木盘,道士问道:“那老僧因何不来,却是换你?”
僧起身拱手道:“本当是他来,奈何小僧今日口荒难耐,这才主动替他。现在酒已在肠,戒规已破,还求道爷莫说与他人知。”
道士道:“那是自然,若佛在心中,酒肉亦无碍矣。”
僧端起木盘走了,在外将门关好。
沈彬坐在蒲团上看二人喝酒,见那僧道自顾啜饮,并不向这边看一眼,沈彬想,看来这寺中的和尚也不干净。其实沈彬不知,从在山门开始,这寺中已过了几番无影刀兵交探,可谓杀气暗涌。而这才刚刚开始。
佛堂复静,不多时,外面淅淅沥沥,竟真的下起雨来。牛志翻个身跳下桌,去窗边听了听,没说话,又回到供桌上。沈彬笑道:“牛师傅,这位仙长好神机,在山门时还是大晴,他说有雨,此时竟真的下了。”
没想到二人都不答言,仿佛沈彬没说一般。沈彬提及下雨便想起道士在山门外之言提起牛志在寺墙外拉屎之事,看来这道士是出于好心,只是想告诉他这附近并无村镇,而且一会儿有雨,让他不要走。这么看来,这道士是个好人。
听着雨声,沈彬心中渐静,在包袱中摸出《恩仇谱》抄册来,又取出小石所赠炭棒,只是屋中光线已暗,看不清字。沈彬记得供桌上原有油灯,被那老僧收在屋角,便去取,屋角比堂里更黑,沈彬脚尖被不平的砖绊住,向前一栽,猛跨两步,以手扶地,才没趴下。然而这两步却声音洞响,似有异常。沈彬稳住身子,拢目光找油灯,就感到肩头已被人按住。沈彬一个激灵,回头一看,竟是道士,道士单指放在嘴前,让他不要发声,走到近前,轻轻用拂尘把儿磕了磕那片地,又磕磕旁边的地砖,果然声音不同。
道士压低声音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与那人是何关系?”
“我……”沈彬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指着地上的油灯道,“我来取支油灯,这天黑下来了。”
道士什么话也没说,取了两支油灯,两根蜡台,回堂去了。
沈彬用江峡给的火折点着油灯,端去大堂。道士回到门边,却将蒲团从门左换到门右,却未打坐,而是将一侧窗户上的窗纸全部揭掉了。一阵凉气吹起来,牛志在供桌上一哆嗦,桌围子又裹紧些,低声嘟哝道:“丢攒子的化把儿,莫不要把人冻死……”
不想道士全听了去,笑应道:“好过丢了瓢。”
沈彬好一阵回忆才明白,这牛志是骂这道士疯了,要把人冻死,道士说的是比丢了脑袋强,不由心中骇然。看道士时,他已回到门右的蒲团,合目打座了。这时一阵风吹来,油灯也被吹灭,沈彬还未取出抄册,索性不写,将几只蒲团挪去佛像侧避风之处,将包袱抱在怀里,合衣而眠。
寺中自打更鼓,定更过后,沈彬虽冷,一日疾行着实疲累,很快也便睡着。不知夜至几时,屋中一声脆响,沈彬惊醒,就觉寒气透衣,道士喝道:“无量天尊,是和字儿的,天晴了再打谷,阴雨天,小心滑了脚。”
屋外显然有人,沈彬大骇,不知是不是那铁太岁的恶奴回过劲儿来,要来杀自己。此时伸手不见五指,他睡觉这地方是佛像侧面的过道,若前后一堵,毫无出路,那时也只有以死相拼沈彬在包袱中摸出江峡赠的小刀,握在手中,不过等了一会儿,却再无人声,看来这些人已被道士吓退。这道士因何要帮自己?看来道士坐在那门边是对夜间之事早有准备。难道他与这寺中人有仇?那为何还要犯险住进来?
黑暗中沈彬纹丝不动,僵如木雕,可屋里屋外再无任何异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过了会儿,大堂亮起来,原来道士点起了油灯。就见道士看向这边道:“过来吧,不会有事了。”
沈彬此时方觉一身冷汗下落,酸软溢满全身,他勉力爬起,向道士深深一揖道:“大恩不敢言谢,仙长救我性命,还请赏下尊号。”
“无量天尊,我乃无谷道人,不是五谷丰登的五谷,是没有谷的无谷。”
“晚辈沈彬,见过无谷仙长。仙长方才,可是和歹人动手?”
“并未动手,只是给了他们一下,让其知道厉害。”
“仙长以一敌十,真是厉害。”
“以一敌十?”道士听听摸摸胡子,笑道:“你当是那伙腥冷子动的手?差矣,不是他们。”
沈彬连蒙带猜,“腥冷子”应该就是假官人的意思,看来道士早看出这群人并非官差。
道士继续道:“此兰若我多年前曾住过,那时候僧人有十个上下,附近也有村子,有人施舍香资粮米。不过那群和尚颇懒,搞得寺中脏破,门前全是杂草。所以此次路过,我看寺前干净,便知这里面换了人。我去以前的村子一转,竟是房倒屋塌,人去村空,便觉有异,也是时辰已晚,天又要下雨,我便索性来此投宿,从后面转过来时,便看见那位正在出大恭。”
沈彬一笑。想来这牛志既不想在大路边上招人看,又不想在草木丛里挨秋蚊子咬,便寻了这么个所在。那牛志鼾声如蝉,似仍在熟睡,沈彬道:“我与这为牛师傅有浅交,他却已不认我。”
“这位牛施主戒心深重,面有煞气,依贫道看,恐怕是门外的红四行之一。”
“红……红四行?”沈彬压声低问。书中代言,所谓“门外红四行”,指的是红珠、红碗、红木、红石,这四行官家禁止,民间却一直有人从事。红碗匠为人缝头,红木匠则为人节肢,红石匠为残缺死人制作假头假肢并装在尸首上。最特殊的是红珠匠,此行私行净事,一些高门大户品级不够,却想私用腌人,亦有人愿吃这碗饭,红珠匠便由此而生,而皇宫中的净事房由于早被吃空饷者霸占,实行净事时亦要外雇红珠匠,此事是宫中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看来无论是道士还是那白面知客僧,都看穿了牛志的行当。
此时屋外雨声又起,细雨从撕去窗纸的几片窗外打进来,近处房檐滴水声如同漏钟。沈彬想起蒋捷《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算起来,自己当在“听雨歌楼”的年纪,却身在僧庐,守着一个年在半百的道士。
道士道:“你不是江湖人,不知也罢。我看你虽是这副打扮,说话却像个书生。让贫道无聊一猜,你怕不是去西安赶考不成,无颜回家见父母的学子吧。”
沈彬叹服道:“仙长火眼金睛,晚辈佩服。”
“年轻人,江湖经验少,贫道再猜,你怕不是被人骗光了钱财,被人引着将自己的折扇、美玉、甚至衣服都尽皆当了,换上这一身来,如今连住店钱也拿不出,便找这寺庙权且安歇,再谋出路。”
沈彬笑了,原来自己在外人看是这种形象:“不敢瞒仙长,只猜对一半。晚辈确是读书人,但如今也已身在江湖,确如仙长所言,初涉江湖便栽了跟头,所以还望仙长指教。”
道士笑道:“说起指教,不如你先告诉我,那寺门外,你那几句话,却是何意?那几个假官人,因何听了你的话却是那等反应?”
“此话说来太巧,怕仙长难以相信。”
“你便讲来,信不信由我。”
“晚辈确如仙长所言,去西安赶考而不成,但非是小生学业不精落榜,乃是被西安城中地头蛇陷害,关进他家私牢,未能参考,后经高人侠士救出,因此才得一条活命,能在此与仙长说话。晚辈后来察知,那地头蛇人称‘铁太岁’,而当时将小生抓走之人,正是这群‘里腥冷子’,他们也定在捉拿晚辈,不想竟在此遭遇,好在晚辈在寺门前认出了他们,他们却未认出晚辈,故而当时生出急智,假充是他们主子康得禄的远亲,这才将那矮胖子唬住。刚才晚辈只当他们回过味来,要来此间捉晚辈,故而才说仙长以一当十。”
道士听完,显然也是一惊:“竟还有这等事。那救你之人,如何长相,你可知他名姓?”
“惭愧,晚辈与恩公相见只在夜间,只见到他长身长手,武功高超,面容却不曾看清,要说名姓,恩公也未肯赏下,晚辈只知道他叫……‘春秋’。”
“啊?”道士讶道,“春秋?可说是半部春秋?”
“半步……春秋?”沈彬仔细回忆,“好像……没有。”
“他可提到十八白?”
沈彬绞尽记忆:“未……未曾提及。”
“他可提到在西安城中做何生计?有何亲属?”
“春秋兄说,他有一师叔不知去了哪里,救完我之后,便要去找师叔。”
“他可说他要去哪里寻找?”
“没有,”牢中之事沈彬全都记得,复述道,“他只说从淮安回来,师叔不见了,刀店也倒了手……”
说到此,道士深深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叹了口气,问沈彬道:“他与你是何交情,为何会救你?”
“春秋兄与我不识,皆因我与另一位……阿川兄弟一起关在那私牢之中,春秋兄本是为救阿川,顺带将我也救了。”沈彬并未说出江峡乃是女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嗯。”道士点点头,似颇为赞成。
沈彬试着问道:“仙长,可是认识我这位恩公?”
道士微微点点头,却反问:“那铁太岁因何要陷害于你?你与他们有何仇恨?”
沈彬想起成谈之言,答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个中缘由晚辈还未全部查清,不敢妄言。”
道士道:“也罢,你我毕竟萍水相逢,不必言深。”
沈彬赶忙拱手:“非也,仙长救晚辈一命,若仙长愿听,晚辈知无不言。”
“我也没救你,救的乃是我自己。他们肯放我进寺,就已经想好了要收拾我,更何况,你还挠了他们的疥子。”
“我?”
道士笑道:“你去取油灯,可是真的只取油灯?”
沈彬迷茫道:“是……难道,这还……”
“我倒是信你,但那推杂物之处,踩声有异,想来你也听到了。”
“倒是不错,但晚辈并非有意,只是差点被绊倒。”
“依我看,那片地并非是砖,乃是木板,其下必有暗道。”
“啊?”
道士却改了话题,问道:“你觉得那知客僧如何?”
“那白脸的和尚?”沈彬想了想道,“他有股阴气。”
“那位牛师傅——你是说他姓牛吧?”
“是。”
“他所言其实不错,那化远,是个油肠子的治把,你可知此意?”
“是说他……是假和尚?”
“然也。不但他是假和尚,这寺中怕是没有一个真和尚。我一叫‘老丈’,那老僧便回头了,若是真和尚,定要纠正于我。他显是这‘老丈’听得多了。”
“原来如此……”沈彬这才明白,“所以仙长乃是试探?”
“其实这些人一看便知。出家人有出家人之相。不过,倒是那知客的化远,最像真和尚,只是他眼中杀气虽藏得好,贫道还是能看出来。”
“杀气……这么说,刚才来的,是这寺中人?”
“依贫道看,必是他们。他们知我怀疑,让那老僧问我等要不要吃的,见我主动要酒,他们又特意故弄玄虚,特意换个人来送,我便知那酒中并无勾当。”
“会有何勾当?”
“什么勾当?那当然是下药了。把你迷翻,绳捆索绑,便认他宰割。”
“那为何定然没有呢?”
似沈彬所问太过幼稚,道士叹一声道:“夜长无聊,贫道便讲与你知。他们见我主动要酒,定然知我有所防备,既敢试探,定会认酒,所以他们反行其道,换个人来送,倒摆出一副要药我的架势,但实则送上好酒,还说什么‘贪嘴破戒’,让贫道以为自己误会,夜里便不加警惕。好在贫道早加提防,夜里他们果然来散熏香。”
“熏香?”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迷香,清醒时闻了便只是犯晕,若睡着时闻了那个,那便与喝下蒙汗药酒无异,睡得像死狗一样,打骂不醒。你瞧那窗纸上的洞,贫道便是发现有小竹洞捅进来吹这迷香。”
沈彬惊叹:“原来如此,所以仙长要将那边窗纸尽数揭去,好让这迷香快散,晚辈只觉寒冷,简直如傻子一般。”
“休如此说。在那山门前面对那群假官差,能想起以其主之名惑之,你也不简单。小兄弟,你家住何方,姓字名谁?”
“晚辈沈彬,凤翔县人。不瞒仙长,晚辈在逃出那私牢时打死人命,不但被这群人追杀,也正被官府通辑。”
“原来如此。那今晚过后,你又将往何处去安身?”
“晚辈与人有约,先去赴约,另还有事要察。”
道士点点头。
沈彬问:“敢问仙长这是要往何处云游?”
道士叹口气道:“说来惭愧,我对不起我的晚辈,还须……还须……”道士迟疑几回,终于道,“还须向那小子陪罪。”
沈彬从未听过此等话,向晚辈陪罪?这比日从西出还不可思议。
“唉,这都怪那封刀会。”
“封刀会?”
沈彬一惊,问出此言,就听供桌之上,牛志就是一动。
道士笑道:“那位老弟,别装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