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柔福宫偏殿。
颜舜华已经入睡,可是从她皱起的秀眉以及大汗淋漓的模样来看,她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颜舜华回到了自己十岁的时候,母亲在为她梳发髻,镜中的女孩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清澈的双眸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熟练的手法,稚嫩的双手照着空气学习起来。
颜舜华透过镜子侧眼偷看母亲,母亲目光低垂,绛唇映日,清透如玉,手如柔荑,指若葱根,在她的身上似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永远都是那么仙姿卓约,淡雅脱俗。
美人似是发现了女儿的小心思,红唇微微撅起,抬起手拍了颜舜华的头一下,颜舜华回头哀怨的看着她,美人也不甘示弱,又掐了掐她的小鼻头,“不准偷懒,好好学着。”悠扬婉转,清脆动听,颜舜华只好乖乖坐下,等着母亲收尾。
梳好发髻,母亲从自己的头上摘下珊瑚珠排串步摇给她戴上,颜舜华端起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整个一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小女孩见到父亲到来,兴冲冲的跑向他,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男子宠溺一笑,抱起颜舜华,眼睛却始终看向那个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的妻子。
父亲宽厚的肩膀,是她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之一,每每伤了磕了,父亲总会将她抱起来安慰,颜舜华觉得那臂膀就是世间最坚固的墙壁,替她阻挡了一切苦难。
弟弟此时步履蹒跚地跑到母亲身边,睡眼惺忪,母亲将他抱起,逐步走向父亲。
就在两人即将触碰之时,突然,场景一转,由清晨变为了黑夜,颜舜华低头一看,自己变成了十三岁的模样,心中一阵惶恐,抬头一看,曾经美轮美奂的府邸如今已经被打砸抢烧的惨不忍睹。
父母呢?弟弟呢?颜舜华左顾右盼,紧张的扫视一切,希望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槿儿!”母亲的惨叫声传来,颜舜华吓得立马掉泪,“母亲!母亲你在哪里啊?”她听到自己痛苦的嘶吼声,嗓子火辣辣的疼,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
“姐姐!”稚嫩的童声喊道,颜舜华又转头看向另一个地方,“云华!云华!你们到底在哪里啊!”
渐渐的,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颜舜华惊喜万分,大叫道:“父亲!”
只见父亲面无表情,一张口,鲜血就从嘴角流下,越流越多,仿佛要把整个府邸淹没般的流淌着。
颜舜华愣在原地,忽然,头痛欲裂,她捂着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想要减轻脑中的痛苦,可是无济于事。
“槿儿,你记住,你不要去恨!千万不要去恨!你恨不完的!母亲不想要你过这样的生活,你要好好活着,云华也要好好活着,只要你们过得好,母亲和父亲才会安心。”说完,母亲的身体被剑刺穿,鲜血溅到了她的身上,颜舜华再也受不住,呐喊起来。
“不要啊,母亲——”一睁眼,颜舜华立马坐起,大口喘着气,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浸透,这场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自己的头真的在痛,痛到肝胆寸断,心如刀割。
“小主,您怎么了?”门外连溪询问道,“需要奴婢进去侍候吗?”
颜舜华稳稳情绪,用听不出端倪的语气说:“无碍,做了个梦而已。”
说罢,拿起床边的斗篷披上,因为天气渐寒,颜舜华总是将斗篷带在周围,以防寒冷无衣。
走到窗台,打开窗户,冷风“呼呼”得灌进来,把颜舜华方才出的冷汗全部吹干了。
房屋中碳火的热度已经渐渐降低,颜舜华还是不愿关上窗户,此时此刻,唯有寒冷能让她冷静一番。
为何今夜会突然做这种梦?为了让她不忘仇恨吗?
她当然没有忘,那年血流成河的场景是她一生的伤痛,如今弟弟身在何处尚不知晓,她又如何能忘呢?
颜舜华从首饰盒中拿起太后赐予的佛串,双手捧起,对着挂在天空的白月许愿。
神仙们呐,求你们显灵,让我知道弟弟的下落吧。
想完,跪下磕了几个头,眼角似有泪水滑落,颜舜华抬手抚去,关上窗户,回到了炕上歇息。
为家族沉冤昭雪的目的还未实现,自己绝不能垮下。
颜舜华攥着床帘的一角,渐渐睡去。
一夜过去,颜舜华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准备前往慈宁宫寻找太后,询问云华的下落。
颜舜华稍微点缀了一下面容,不让人看出昨夜没睡好的憔悴,拿起佛串微微叹息,心中惆怅无比。
没想到刚走出柔福宫,便看到了玉秀前来的身影。
“槿小主,太后娘娘有请。”玉秀浅淡一笑,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颜舜华一惊,难道太后已经找到云华了?
颜舜华不敢多问,只是握紧了连若的手,忐忑不已。
到达慈宁宫,颜舜华的双腿颤颤巍巍,不停地哆嗦,连若要使些力气才能将她稳住。
颜舜华一鼓作气,踏入主殿,看见了正襟危坐的太后娘娘,以及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子。
那男子个子不高,身形纤细,身穿青色长袍,手上拿着拂尘,长发高高竖起,只是从背面看,就知道此人来历不凡,颜舜华打量一番,看到了男子腰间挂着的琉璃芙蓉玉佩,得知此人就是大燕的新国师——浮离。
传闻浮离是前国师浮朗怀的大弟子,天资聪颖,胆识过人,深得浮朗怀之心,前国师已逝三年有余,这个位子自然是要传给他的。
“嫔妾,给太后娘娘请安。”颜舜华没有想太多,俯地行礼。
“平身吧,”太后说完转头看向浮离,“你暂先回去,那些物料哀家会派人送去的。”
“谢太后娘娘恩典。”浮离清朗的声音响起。
浮离转身之余,颜舜华也正好起身,双方都看到了彼此的面容。
颜舜华默默感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都说大燕的历代国师个个都是飘逸出尘的俊秀之人,如今亲眼看到,果真是丰神如玉,面若秋月。
而浮离在看到颜舜华的容貌之时却一时间愣在原地,神情恍惚,似乎是不敢相信,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眼神透露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目光,看得她心中不适。
太后也是第一次见到浮离如此,迷惑不解,轻声叫道:“国师?”
浮离回过神来,“无事,微臣告退。”说完,又瞟了她一眼。
颜舜华一头雾水,只觉与自己有关,但也说不上来哪里有关,不再关注浮离,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微微一笑,对一旁的玉秀吩咐道:“玉秀,把人叫出来吧。”
颜舜华心中雀跃,激动万分,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才能不发出声音来。
过了会儿,只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了一个约莫十二岁左右的小男孩,颜舜华眼眶含泪,将近三年未见,当年不及她肩膀的弟弟已经与她身高相仿,稚嫩的五官也渐渐清晰,六分像父亲,四分像母亲,皮肤不如以往白皙,但也凸显出一分男子气概。
小男孩也是定睛一看,眼泪止不住的流出:“姐姐!”
不顾此时是在慈宁宫中,飞奔出来抱紧颜舜华。
颜舜华两行清泪落下,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了。
太后与玉秀见状也是热泪盈眶,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让人为之动容。
“快让姐姐看看,”颜舜华伸出手抚摸着弟弟的脸庞,“怎么这么黑了。”云华破涕为笑,“姐姐倒是越来越美了,跟天上的仙女似的。”
颜舜华捏捏云华的鼻尖,拉着他跪下行礼。
“此等大恩大德,顺华无以为报,以后若是太后娘娘有事相求,顺华一定竭尽全力为太后娘娘分忧。”
太后娘娘听后满意点头:“有你这句话,哀家放心了,你就好好侍奉皇上,为哀家添个皇孙吧。”
颜舜华脸色一红:“是,太后娘娘。”
“你们两人难得一见,去殿外好好叙叙旧吧,哀家歇息了。”
“恭送太后娘娘。”两人相视一笑。
走出慈宁宫,颜舜华再次喜极而泣:“你这些年去哪了啊?那些侍卫没有伤到你吧?”
云华安慰道:“姐姐,你听我细细道来。”
那年,家族破败,颜舜华与颜云华分别被送往两处,一个是内务府,一个便是宫中喂马之地——马厩。
初到马厩,颜云华也是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因为年纪太小,不谙世事,马厩中的其他人就以欺负他为乐。
有一次因为被人故意绊倒在地,粮草全部散落,看管的官兵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给了他两鞭子,胳膊顿时皮开肉绽,颜云华痛呼出声,肚子又被踢了几脚,一个孩子哪里受得住这些,一昏就昏迷了半个月。
就在颜云华生命垂危之际,一位男子救了他,把他带回府邸休养生息,不久便痊愈了。
颜云华感激万分,询问那人的姓名及身份。
那人名叫阿史那毅,是突厥人,因家族与大燕关系匪浅而入朝为官,主管马厩及练兵,是一个魁梧高大,嫉恶如仇的好人。
阿史那毅得知颜云华在马厩的遭遇后,气愤不已,立即下令将当时的官兵撤职,处死了几个“谋划者”。
就在送他回去之时,阿史那毅认他为义子,颜云华的感激之心无语言表,随即磕头感谢。
回去之后,马厩中的人都知晓颜云华此刻的身份不似以往,对他恭敬万分。
就这样过了两年,直到阿史那毅出宫回突厥,颜云华才收到了姐姐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喜悦是无法形容出这种感觉的,那是一种幸福,失而复得的幸福。
最后一封信送到后,颜云华看完泪流满面,心疼,懊恼的情绪布满全身。
恨自己没用,恨自己还未长大,无法护姐姐周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就在颜云华决定计划逃离马厩之时,一位面容慈祥的嬷嬷找到他们,询问谁是顺华顺更衣的弟弟。
舜华?姐姐?颜云华细想一番,家族已经不复存在,姐姐更不可能继续使用“颜”姓,于是,他一鼓作气,起身行礼:“奴才便是。”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顺德。”
去到慈宁宫,玉秀让他做了洗衣奴,虽然不是什么好职务,但比起在马厩已是好上百倍,这里的宫人们也都恭谨和善,太后娘娘也是和蔼慈祥,所以在这里的生活让颜云华韬光养晦,往日身上的伤痛也都好了大半。
听着姐姐的位份变高,颜云华喜忧参半,喜是姐姐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忧是害怕姐姐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无情最是帝王家,他们都心知肚明。
直到与姐姐相见,颜云华才把这一切衷肠诉说,两人相拥而泣。
颜舜华听完声泪俱下,没想到云华竟然受过如此大的委屈,心中愤恨不已。
云华抬手抚去颜舜华脸颊上的晶莹泪珠,安抚道:“姐姐不哭了,云华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现在见到姐姐已是欣喜万分,如今云华就要回马厩了,还请姐姐照顾好自己。”
颜舜华点点头,换上微笑的表情,云华淡淡一笑,“这就对了,云华最喜欢看姐姐笑了。”说罢,跟随玉秀走上前往马厩之路。
颜云华两步一回头,似是要把姐姐的容貌刻在心底,颜舜华远远的冲他挥挥手,心中欣慰。
得知弟弟无碍,颜舜华攥了攥手中的佛串,目光看向远方。
接下来的路,她终于不是一个人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