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颜舜华清醒，伸了伸懒腰，加绒的蚕丝被裹在身上，十分舒服。
睡了一夜，昨日紧张与猜忌带来的不适早已跟随着困意逝去，只留下一丝云碎湖面给予的清凉感。
颜舜华起身梳洗，又惹来了连溪的一声抱怨：“小主，都说有孕的女子身子重，您怎么就与之背道而驰呢？”
“老人尚且懂得‘笑一笑十年少’，你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妮子怎么就不懂了？”颜舜华从梳奁盒拿出一个素玉簪子，抬手递向连溪，“这个好看，戴这个。”
“小主见多识广，奴婢甘拜下风。”连溪撇撇嘴，将簪子插入颜舜华的云髻中。
颜舜华照照镜子，满意一笑：“听闻萧良娣已经入住柔福宫，我不妨去探望一番，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京城才女。”
“是。”生活不易，连溪叹气。
走到门口，碰上领完衣物回来的连依，连依行礼，继续往里走。
她的脸上清白一片，曾经的戾气仿佛从未存在过。
“连依最近很是听话吧。”颜舜华看向院子中的树苗，熬过一个冬天，它也成长了起来，不再央求他人的帮扶。
“小主您还别说，自从那次受伤之后，连依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每天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可勤快了。”连溪娇笑道，一改常态。
“但愿能持续下去。”颜舜华摸摸肚子，“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连溪安慰道：“小主如今已是后宫之中唯一怀有龙嗣的妃嫔，地位如同东海明珠，就算给连依一百个胆子，也料她不敢下手。”
这时，两人面前有一排宫女走过，颜舜华余光一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玉蕊。
颜舜华心中一惊，赶忙叫住领头太监。
那领头太监打量一遍颜舜华的衣着服饰，看到相较于其他妃嫔而言的更加宽松的衣裙，恍然大悟的行礼道：“奴才全福给槿小主请安。”
“全公公，这群女子是要到何处去？”颜舜华问道，眼睛却不断看向里面。
“停。”全福喊住正在行走的宫女们，陪笑道：“小主，这些女子都是年满出宫的老宫女，如今秀女已经入宫，她们就要被遣送出去了。”
“本嫔想与一位宫女谈话，不知全公公能否通融一下。”
“啊，这……”全福面露难色，有些踌躇犹豫。
颜舜华朝连溪使了个眼色，连溪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全福手中。
全福掂量一下，这才松口，“小主尽量快些。”
“多谢全公公。”颜舜华走过去，将玉蕊拉出队伍，带到甬道一边。
玉蕊没有抬头，只是怯怯的行礼道：“奴婢给槿小主请安。”一句简短的话说得磕磕绊绊，颜舜华轻笑，还是和之前一样。
“玉蕊，我是顺华。”颜舜华拍拍玉蕊的肩膀。
玉蕊听完瞬间抬头，眼睛睁得极大，惊讶与喜悦交织在一起，两人的视线都被一层雾雾的东西遮盖住。
“顺姐姐，玉蕊好想你。”说完，玉蕊的脸颊留下一道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令人心软。
颜舜华拿起帕子替她抹去，问道：“皇上不是早就下旨将你遣送出宫了吗？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玉蕊审视一圈，见无人探头，低声解释道：“太后娘娘仁慈，不但免去了那些板子，还专门将我调去了储秀宫照顾秀女，恐我被认出，替我更改了年纪，”一顿，眉间染上惋惜的神色，“可惜了玉兰姐姐。”
“太后娘娘没有出手救玉兰一命自是有她的考量，你不必如此自责，所幸太后娘娘喜欢你，不然，你现在可能已经命丧宫中了。”
玉蕊释然一笑，“是啊，如今出宫，我领的还是慈宁宫的份例，这些银子，够我和父母吃好喝好了。”
“那还真是要祝贺你了。”颜舜华看到面前女子露出甜美的笑容，十分欣慰。
“哪里，如今顺姐姐有孕在身，这才是真正要恭喜之事，”玉蕊看向颜舜华的腹部，渐渐露出了苦恼的表情，“顺姐姐，尽管玉蕊不愿如此，但还是想要多嘴说一句，留意后宫中的女子，尤其是许意。”
“就是那个刚刚被封为答应的许意？”颜舜华眉头一皱，询问道。
玉蕊点点头，“其实太后娘娘将我调去储秀宫，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找出‘钉子’，”凑得更近，“如今‘钉子’已经出现，可她是为了巩固哪一块‘木板’，就不得而知了。”
颜舜华不敢置信，只是轻轻颔首，不舍的拍了拍玉蕊的手，“我已经知晓，你多多保重。”
玉蕊又落下一滴清泪，“奴婢恭送槿小主。”说完，转身进入队伍中去。
全福向颜舜华递去一个殷勤的表情，走到前面，带领着一排宫女步步走向宫门。
此次一别，后会无期。
颜舜华平复惋惜的情绪，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与连溪继续朝着柔福宫走去。
踏入甬道，不料，迎面走来一个女子，两人差点相撞。
颜舜华只是呼吸一滞，而对面的女子则惊呼出声，脸上一片惊慌，嘴里说着：“真是骇到我了。”
骇？
这一个字颜舜华只在看书时学习过，何曾真正听到有人将此口语化，仔细一想，此女便是萧良娣萧咏絮了。
“嫔妾给萧良娣请安。”颜舜华恭敬的行礼。
萧咏絮发现自己刚刚失仪，赶紧清咳几声，“免礼吧。”声音十分悦耳动听。
又是打量一番，“原来是槿采女。”
颜舜华感叹，每天都被各种人打量，不出几个月，她的身上真的要被目光烧出几个洞来了。
“不知槿采女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萧咏絮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疏离之意。
颜舜华这才看清面前的女子。
风髻露鬓，淡扫蛾眉眼含春，皮肤细腻如温玉，腮两边的发丝随微风轻轻拂过缨红的嘴唇，凭添了几分柔情，一身青衫，在女子过人气质的衬托下，竟也显得不单调。
“听闻萧良娣入住柔福宫，嫔妾特地前来探望。”颜舜华不动声色，萧咏絮好歹出自名门望族，在礼数方面自是极为严格。
“本嫔还要前去凤栖宫向皇后娘娘请安，槿采女请回吧。”说完，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离去。
“怎么回事？一介草民都能入宫做主子了。”萧咏絮身旁的宫女说了句话，声音极轻，但还是被颜舜华收入耳中。
“萧良娣怎么如此冷淡啊？”连溪不服的咬咬嘴唇，“小主比她早入宫几个月，按道理应该她向您请安才对。”
“萧咏絮家世煊赫，出过不少名臣，对于我这种出身低微的宫女自是不必有什么好脸色。”颜舜华叹气，“臣子也就罢了，为何连这些世家女子都是如此。”
一个个大家闺秀被教育成如此俗尘之人，哪还有一点名家风范，传出去，世人将如何看待此等荒唐之事。
“走吧。”这一次，算是摸清萧咏絮的性格了。
回到极光阁，颜舜华决定化悲愤为动力，拿出珍藏已久的《论语》来，又让连若摆出笔墨纸砚，专门留下连溪帮忙研墨。
“小主，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啊？”连溪看起来十分喜欢这项任务，破天荒的没有喊累，反而兴冲冲的认真学习起笔画来。
“这是‘尤’，意为过失。”说完，在纸上又临摹一遍。
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小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连溪放下手中的砚台，目不转睛的看着白纸黑字。
“就是教育人要多听多看，才能够少犯错。”颜舜华用食指点点连溪的头，“懂了吗？”
连溪知道颜舜华又要唠叨她了，赶忙找了个借口搁下尚未磨完的墨块，转身溜出去。
颜舜华啧啧两声，拿起她写好的毛笔字，自豪感油然而生。
良久，颜舜华写下今夜的最后一个字，“连若，将这些字收藏好，千万不可弄丢。”
门外无人回应，颜舜华转身，许久未见的男子正站在她的面前。
男子头戴紫金冠，一身银色龙纹锦袍，在烛光下依旧光芒熠熠，肩罩玉色绣龙披风，由金丝而秀的青龙之眼眸光闪烁，逼真如同活物。
男子黑如浓墨的眼睛此刻正看着她，微翘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颜舜华回过神来，“嫔妾给皇上请安。”
“免礼吧。”长臂一挥将颜舜华揽入怀中，“在极光阁住得如何？可还适应？”
“甚好，”颜舜华抓取尉迟霖盛肩上的一缕发丝，用手缓缓抚摸着，“皇上是何时到来的，为何不见一点声响？”
“不见一点声响？”尉迟霖盛笑出声音，“那是因为你太过专注，以至于连宫人的请安声都未曾注意。”
尉迟霖盛走向书写台，“让朕看看你的字迹如何。”
观摩一阵，尉迟霖盛感叹道：“笔迹娟秀，淡雅脱俗，你呀，真是深藏不露。”
“皇上谬赞了。”颜舜华收起放置在一旁的书籍，尉迟霖盛眼睛一瞟，看到了书籍上的字。
“《论语》？”尉迟霖盛疑问道，“何处得来？”
颜舜华微微一笑，“这是嫔妾前去探望太后娘娘时，太后娘娘赐予嫔妾的，说是多看书，对孩子的品性好。”
“母亲真是……”尉迟霖盛视线看向远方，转而回到颜舜华的脸上。
“孔夫子是千古巨人，万事先师，真正红袖遍天下的人，太后娘娘愿将此等巨著交予嫔妾，可见太后娘娘对嫔妾的照顾，嫔妾没齿难忘。”
尉迟霖盛目光更加深邃，“你能这么想，真是难得。”
“后日去趟月仙殿吧，那里风景怡人，美不胜收，你去了，定会喜欢那里。”
颜舜华温柔的一点头，“夜已深沉，皇上早些就寝吧。”
尉迟霖盛抱住颜舜华，吹灭蜡台上燃烧着的烛火，两人缓步走向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