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江城正是盛夏季节,从日出的那一刻开始,整个城市就像在蒸笼里一样,闷热潮湿。
城南新村坐落在城市的边缘,是个有着十几年楼龄的旧小区。随着新城区不断的开发建设,买了新房子的人家都陆续从这里搬走了,只剩下部分年迈不愿搬走的老人和一些图房租低廉的租客。
这天早上,救护车和警车的先后到来打破了小区的沉静。它们停在肖潇的家门口,一前一后,不留情面地宣告了肖潇母亲的离去。
看着医生离开床边,肖潇赶紧走了过去,跪在母亲身边,像怕母亲冷似的低头整理好母亲的衣服,又捋好母亲的头发。
那张总浮现着笑容的脸,此刻却显得那么呆滞、陌生,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希望还能得到属于一个孩子的回应和爱抚,但手心里只剩冰冷和僵硬。她努力张大嘴,想让郁结在心底的失去的痛随着喉咙吐出来,却哭不出声,只有连绵不断的眼泪砸在母亲的身上、病榻。
母亲的血透越来越频繁,她不是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但每星期打回家的电话,她总能绕过那些针眼和伤口,找到逗笑母亲的话。
“妈,我们食堂的鸡爪还带指甲呢!根本没法吃!还得是‘妈妈牌’的泡椒凤爪对味!”
“妈,我沙茶酱快吃完了,回家得再拿两罐,你给我续上哈!”
时间就在这些问长问短中一点点推移,肖潇本以为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很多年,直到自己毕业,工作,结婚,生娃。可就在这个大四的暑假,就在该死的八月,疼痛和幸福都画上了终止符。她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
前几天,肖潇一回来就带母亲一起逛了街,母亲现在身上这件带荷叶边的短袖衬衣还是她几番劝说之下才买下的。
“我们家老牌美女,要一直这么美。”
昨天出门见朋友前,她还拉着母亲的手说自己会早点回家。她打算跟母亲说说自己的毕业计划:回老家这边当个医生,方便给母亲安排更好的医疗。那是一个只与母亲有关的计划,甚至自己大学这四年,也是为了母亲在和时间赛跑。
但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让所有计划都成了泡影,肖潇的眼泪止不住地从脸颊滑落,在她习惯了以女儿的身份奔跑之后,却不得不停下。
急救医生和护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安静地退出了卧室。
“肖潇?”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肖潇转头,只见一个圆脸短发的中年女性身穿铁灰色警服,斜挎着相机包,拎着特制的工具箱出现在卧室的门口。
肖潇有点茫然,女警再次主动开口:“李芸,江城公安局刑警队的。”
“芸姐?”肖潇在脑海里迅速检索了一下,赶忙用手擦掉眼角的泪水。
几年前她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曾跟母亲去参加过一场婚礼。婚礼没什么特别的,但肖潇清楚地记得,当时因为看到李芸包里露出来的警察证。得知对方是刑警之后,她缠着李芸问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问题。
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在母亲的死亡现场。
李芸放下箱子说:“你先出去陪陪你爸爸,这里交给我们。”
肖潇点了点头,最后又看了一眼母亲,“麻烦芸姐了,你们有事就叫我。”
李芸轻轻地拍了拍肖潇的后背。
离开有空调的卧室,肖潇一踏进客厅里,就明显感觉到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客厅中间的吊扇已经开到了最大,一直在呼呼地转着,却还是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医生和护士已经离开,只剩下派出所的民警和父亲肖广桥坐在餐桌边。
民警用印泥盒压着笔录纸,防止被风扇吹走,一手指着笔录上的签名,让老肖在上面按下指印。
肖潇看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身子,polo衫背上已经被汗渍浸湿了一大片,额头的皱纹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下巴上露出有些花白的胡茬子,在并不明亮的客厅里,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
这几年,肖潇离家去省城读大学,每次电话都是打到母亲那,就算母亲偶尔把手机递给父亲,让他跟自己说两句,父亲不是问她钱够不够用,就是说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只管安心读书。
本来父亲就总是早出晚归,难得说上几句话,母亲生病后,父亲更是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
她看到父亲手上的红印泥,突然心疼,赶紧把纸巾递了过去。似乎直到今天她才猛然觉察,那些被药水浸泡的苦涩日夜,父亲也在场,病痛折磨这个家的痕迹,也悉数留在了父亲的身上,并且已经把他变得如此衰老了。
父亲和她一样,都失去了最心爱的人。
肖潇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也不知道说啥来安慰父亲,但她知道现在得靠她和父亲一起来支撑这个家。看着父亲额头的汗珠,她倒了两杯水给父亲和警察。
四周看了看,总觉得家里还缺点什么,目光扫过神台,家里的香蜡纸钱不够了,肖潇小声提醒父亲。父亲深呼一口气,挺直了腰,说自己下楼买点,让肖潇在家守着。
派出所民警犹豫了一下,拉住了想出门的老肖,“你们别急,先等技术那边看完现场。你再说一遍昨晚的事情,刚才你说的时间顺序好像有点不对。”
“哦,我最近记性有点不好。”老肖懊恼地回答。
“好的好的,给你们添麻烦了。”肖潇忍不住解释,“我爸可能是太累了。”
李芸从卧室出来,摘掉手套,简单地介绍了勘查的情况:房间的门窗没有破坏痕迹,房间里面物品也很整齐,没有打斗痕迹,没有明显异常。
只是最后说到尸体方面,李芸犹豫了一下,“死者面部有一点点擦伤,你们是不是自行抢救过?”
“我学医的,刚才给妈妈做过心肺复苏。”
“那你们有没有掐过她的人中,捏过她的嘴巴?”李芸一边记录,一边继续问道。
肖潇努力回想早上抢救母亲的经过,吹气的时候自己捏过母亲的嘴巴,父亲也掐过母亲的人中,应该是那时候留下的痕迹。她冲李芸点点头。
李芸继续说:“按照程序来说,涉及到人员死亡就要法医来勘查检验,你们也知道我是技术员,不是法医。但是我们局里最近人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尸检。”
这时,父亲突然试探着问:“能不能不尸检?”
李芸犹豫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还是法医那边看一下更稳妥。”
“不,不了吧……”父亲皱着眉头,体力似乎已支撑不住他说下去。
其实肖潇也有点抵触尸检,母亲生前就爱美,完好的皮肤上豁开口子,再缝上针脚,肖潇舍不得,看父亲这么难受,肖潇先开口询问,“芸姐,能不能不尸检?我妈病重这么多年,我们有心理准备,只想让她少点折腾,安心上路。”
昨晚肖潇和高中同学聚会,回家的时候,父母已经回房休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经过主卧的时候,主卧还亮着灯,她好像模模糊糊还听到父亲跟母亲说话——显然那时候母亲还活着。
父母感情一向很好,父亲应该是太累了,一觉到天亮,才没发现母亲昨天半夜就走了。想到这里,肖潇语气更加坚定,“一整晚我爸都在陪着我妈,今天早上才发现她过世,死因应该没问题。”
李芸又详细询问了昨天晚上的情况,父亲颠来倒去也说不出什么异常。
见父女俩都没有意见,现场也没有什么特殊,肖潇一家她也算认识,在父女俩的请求下,李芸还是松了口,让一旁的派出所民警开了死亡证明,在上面签了字。
“需不需要我通知殡仪馆?”
肖潇眼看父亲接过母亲的死亡证明,就盯着那薄薄的一页纸一直看,仿佛看入了神,对李芸的问题毫无反应,心里有点奇怪,接过话,“谢谢芸姐,我们打算做完法事之后再把我妈送过去。”
“那行,有没有寿衣,我看就你和你爸,我可以帮你妈妈穿上。”
肖潇这才想起还有寿衣这些讲究,眼看父亲还在恍惚,她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肖广桥这才回过神来,“哦,对,对,忘了这茬,我现在去买。”
父亲明显不在状态,肖潇有点着急了,“你今天怎么回事,什么都不记得。香蜡纸钱你也想不起要买,不是我提醒,连舅舅他们都差点忘记通知。”肖潇小声抱怨了两句,有些歉意地说:“芸姐,家里现在什么都没准备,就不麻烦你了。”
李芸点了点头,她没想到,在这种突发情况下,肖潇这个小姑娘,居然比父亲还镇定,还主动处理各种琐事,不由得对这个女孩生出几分好感,翻出笔记本从上面撕了一页,写下电话号码:“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