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顺利在城边的公墓角落下葬,亲友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外婆何七妹一直留到了最后。
“你妈走得利索,没怎么遭罪,你也别太伤心,有时间就来多看望外婆。”何七妹这几天看着肖潇忙前忙后,心疼得很,只顾着抬手给外孙女擦眼泪,任由自己的眼眶跟着红了一遍又一遍。
肖潇也擦了擦外婆的眼角,又叮嘱外婆:“你也要保重身体,尤其记得要按时吃药。”
“好了,好了,不就漏了两次吗,你舅只跟你妈提了一回,你就记到现在。你还是多留意一下你爸,我看他今天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的,可能这几天太累了。”肖潇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站在她身后,有些走神。
“爸?”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肖广桥怔怔地看向女儿,在肖潇的示意下一起跟岳母告别。
老房子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客厅神台上香炉里的香火沉默地燃烧着,客厅中间的老式吊扇吭哧吭哧地转动着,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撒下来,给母亲笑得温柔的黑白照片上镀了一层暖色,让人恍惚。
肖潇瘫坐到沙发上,刚想和父亲说句话,转头一看,沙发另一头的父亲眼睛已经闭上了,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盹。
父亲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脸上的皱纹也愈发明显,胡渣上还沾着点黑黑的污迹。额头上还渗出了一层汗,她擦了擦眼角,轻轻地起身,推开客厅窗户,敞开大门,拿起蒲扇,轻轻地给父亲扇扇风。
这下家里更空了。时间、空间都多到让人心慌。她就这么给父亲扇着风,看着天光一点点落下,等待父亲醒来。
老肖醒了,用双手在脸上胡乱揉了几下,摁下女儿,自己进厨房准备晚餐。
过了一会儿,肖潇听到厨房油烟机的呼呼声中似乎掺杂着父亲说话的声音。
“爸,你叫我?”肖潇有些疑惑,起身往厨房走。
灶台上,铁锅里水已经沸腾,老肖却站在厨房中间,背着她,看着外面阳台,嘴里含含糊糊。
“爸?”肖潇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不对劲,心跳莫名快了起来。灯光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层阴影,使他看上去像一座凝固了的雕像。
老肖转过来,像突然发现女儿在家一样,神神秘秘地说:“我和你妈说话呢。”
肖潇吃了一惊,连忙走到父亲身边,这是怎么了?她打量着四周,狭小的厨房一目了然,小阳台上除了洗衣机和置物架,什么都没有。
“我妈?在哪?”肖潇用力掐了左手虎口一把,瞪大眼睛问父亲,“你看见妈了?”
老肖皱着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在努力地回忆什么,重复念叨着,“走了,她走了。”
父亲是太悲伤,太过思念母亲了?肖潇心底泛上一丝酸涩,隐隐还有不安,看着胡言乱语的父亲,拍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水开了,该下面了。”
这一晚,肖潇辗转反侧,直到楼下响起了熟悉的摩托车声,知道这是父亲去市场批发蔬菜了,她才放下心来。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斜斜地照了进来,肖潇习惯性地开口想喊“妈”,话刚到嘴边,哽住。
桌上有一大碗白粥,一小碟榨菜,两个水煮蛋,是父亲出门前给她留下的早餐。
葬礼这几天,屋子里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房间和客厅的角落还残留着一些纸钱碎片和香灰蜡油。以往家里都是母亲在收拾,到处井井有条,突然闲下来,这才注意到脏乱。肖潇给新的香炉点上香,把母亲的遗照相框擦拭干净,再把客厅的物品摆放整齐。
主卧大床上的席子和毯子都换过,母亲过世时的那套在前两天已经烧掉了,原本一对的枕头也只剩下一个。她打开靠墙的大衣柜,想从里面翻个枕套换上,结果柜门一开,一堆衣服从里面掉了出来。
母亲在时,衣服总是叠得整整齐齐。
看着一地的衣服,那只孤零零的枕头,肖潇本以为自己早就哭干的眼泪,再一次从眼眶中冒了出来。
家里的一切仿佛都在提醒她,母亲的缺席。
蹲下来清扫床底时,一粒白白的,石子似的东西从床尾滚了出来。
竟然是一颗牙齿。
肖潇捡起来仔细端详——牙齿并不大,正面呈三角形,侧面宽厚,是颗尖牙,牙根尾部被折断,还带了点血丝。她想起母亲前两年抱怨过牙齿有松动,自己还劝过她去医院看看。
当时母亲说牙齿都是小毛病,不用管它。肖潇还记得自己那时候撒娇耍赖,强调自己学医的,让母亲一定要去看看。
看来母亲只是口头上答应了。
她细心地把牙齿洗干净,又用母亲平时用来分装药片的透明小密封袋装了起来,反复看了一会儿之后,放进自己书柜的月饼铁盒里——就当是母亲留给自己的纪念。
打扫完房间,肖潇简单地冲了澡,换了身衣服,蜷坐在沙发上。家里空得吓人,肖潇任凭客厅的大吊扇吹着打湿的长发。如果是以前,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肯定会责怪她洗完头不弄干,老了会得风湿病巴拉巴拉,再拿毛巾帮她擦干头发上的水珠,用吹风筒帮她把头发吹干得七七八八,最后还会用梳子一遍又一遍地帮她梳好头发。
母亲日常总是有诸多讲究,上火,湿气,寒气,也着实吓唬了肖潇很多年。一直到肖潇学医之后,她才慢慢明白那些讲究很多并不靠谱,只是她从来不会逆母亲的好意。
忍不住对着母亲的遗照发呆,眼泪也老止不住地溢出来,带回家的课本看不进去,书架上各种侦探小说也提不起兴趣。屋子里总是显得空空荡荡,家里每一样东西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太多的回忆压得她喘不过气。
眼看离开学只剩几天了,肖潇决定今晚就跟父亲说,早点回学校。
熟悉的摩托车声在楼下响起,肖潇打开房门。
“生意如何?”肖潇接过袋子。
“还成。”父亲习惯性地答话,随后愣了一下,似乎才注意到问话的人已不是妻子。
肖潇看着父亲裤腿上有污泥,想开口提醒,但这些年父女俩的疏离似是封住了她的嘴巴,她只好默默把抹布递了过去。
“饿了吧,我去煮饭。”父亲显然对这样的相处也很局促,马马虎虎接过抹布擦了擦,转身要进厨房。肖潇连忙说:“我煮好了。”
老肖探头一看,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客厅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老肖拉开椅子坐下,对肖潇挤出了一个笑容。
肖潇把筷子递给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卖相不大好,但我尝过,味道都还行!你试试。”
老肖抬头,看见肖潇期待的眼神,脱口而出,“好吃!”
看老肖这样,肖潇忽然有些难过:“我也是第一次做这几个菜,肯定没有妈妈做的好吃。”
肖广桥看着女儿有些眼圈发红,给肖潇夹了一块鱼肉:“爸没骗你,真的好吃。你也多吃点。”
老肖突然发现肖潇的手指上贴着创可贴,皱起眉头,“给我看看。”
肖潇解释只是擦破了点皮,不碍事,老肖却板起脸来,“以后饭菜还是我来煮。”
老肖进了厨房,一打开垃圾桶,就看到最上面两张沾血的纸巾,红红的颜色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他忽然觉得有些头晕,赶紧扶着墙。
肖潇见父亲左手扶着墙壁,额头上都冒了虚汗,赶紧扶住父亲,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没头疼吗?晕不晕?”
老肖转过头来,眼神恍惚地盯着女儿。
肖潇赶紧说:“爸,还是让我来收拾吧,你累了就休息会。”
老肖摆了摆手,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肖潇看着父亲一脸阴郁,眼圈发红,水滴从下巴上不断坠落,只觉得有些揪心。
老肖一言不发地回到桌边,肖潇想早点返校的话说不出口了。父女俩相对无言。
肖潇突然想起早上发现的牙齿,想着找找话题,就问了问父亲有没有掉牙。
老肖诧异地看着她,肖潇赶紧解释,“早上捡到一颗牙,应该是妈妈的,可能搬抬的时候弄掉了……殡仪馆那帮人动作粗鲁得很。”
老肖端着碗,再没动一口饭。
半晌,老肖从主卧的衣柜里摸了一个存折出来,递给肖潇,“以后就归你保管了,密码是你妈的生日。”
肖潇有点无措,摊开存折,开户名是母亲,上面还有4万多块钱的余额,应该都是给母亲看病剩下的,肖潇知道,母亲生病之后,家里就指望着父亲在南城市场卖菜,一年下来赚的钱除了生活开销,大多都花在母亲看病和自己上学上。
父亲身上的T恤穿了好多年,衣领耷拉着有些变形,他还舍不得丢,鞋子也好几年没换过,鞋头早就磨花了也舍不得买新的。
现在,父亲居然把这么一大笔钱交给自己?
“我这几天老是忘事,怕是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我怕以后不但记不得密码,连这笔钱都忘了。学费什么的,你以后自己处理也方便。”
老肖的语气陌生得让她害怕,架势更是像在“交代后事”。想到这,肖潇心底星星点点的不安瞬间晕成了一大片,赶紧推拒,“我没有管过这么多钱……”老肖板着脸,不由分说地把存折塞到了肖潇的手里,“叫你拿着就拿着!”
下一秒,老肖的目光却柔和下来,细细地打量着她,像是在努力记住她的样子。
肖潇拉住父亲,“这几天你在家休息,不要出摊了。”
“那怎么行,菜不卖完会烂掉,浪费了。”老肖不依,拍着胸口跟她打包票,“我不累,我没事。”转身回屋,把女儿和光亮一并关在了门外。
肖潇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八点多,她奇怪自己没有听见父亲出门的摩托车声音,起来一看,主卧的门大开着,父亲并不在家。她决定等父亲回来再提自己返校的事情。
但直到天都黑了,煮好的面条都坨了,也没有等到父亲回家的摩托车声。
肖潇走下楼,打开杂物间,那辆后排固定着黑色菜筐的摩托车赫然停在里面。
父亲没有骑车出门,那他去哪里了?
肖潇赶紧回家,进了主卧,一通慌乱地翻找,前几天叠好的衣服又再度散乱一团。
昏暗的灯光下,肖潇在床头柜上发现一张纸条:
【我对不起你妈,我害死了她,我】
肖潇发疯般冲出门去。
纸条上的话显然没有写完,父亲去哪了?
她一边没头苍蝇一般在街道里冲撞,一边带着哭腔大声呼喊老肖的名字。
回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风。
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无助过,即便是母亲离世的那个早晨也没有。那时她身边还有父亲。
突然,她直挺挺地站住,李芸前几天的话如同炸雷般在肖潇的心底响起——
“你妈的尸体最好进行一下尸检。”
这些天父亲的恍惚是劳累过度还是心中愧疚?这封留书到底是什么意思?母亲死的那晚,父亲一直陪着就没有发现一点异常?
父亲的种种反常一一闪过,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在肖潇脑海翻腾,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