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明白他的疑惑似的,白琅开口解惑:“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几乎从来没有真正的清醒过,但依稀朦胧的,我知道自己是被困在那处,而没有死去,”白琅说道这会儿,转过头来看着文道,像是看着让自己重获新生的人,目光灼灼,“这么长时间以来,你的声音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的声音。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是文涛回来了。”
看着白琅如同望着心上人的目光,文道感觉十分窘迫的。
然而那包含着火苗的目光稍纵即逝,白琅会很快收敛了光芒,又回到那病恹恹的样子来,淡淡的说道:“我只心心念念的都是他,错把你当成是他来了。如今想来,也只大概是你误打误撞,进了山洞将我唤醒吧。”
虽然自己的确不是文涛,但眼看着对方否定自己,文道心中又怅然若失的,言不由衷的安慰着对方:“或许,事情还有别的转机呢。我掉进那山洞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什么被烧焦的尸体或者骨灰之类的,或许,或许文涛他,逃出升天,也说不定?”
白琅只是轻微的摇头:“不可能的。如果他活着,定然不会不管我的死活,自己逃走。”
文道怔住了一会儿,抑制不住口中的酸涩:“你就这么肯定?”
白琅终于从床铺上走了下来,迎着窗外的晨光,对文道说:“我们为了在一起,连死都不畏惧,他怎么可能会背叛我呢?”
故事将到此处,便算是告一段落了。文道像是疯魔了一般的,不断的去想象白琅所描绘的那个世界,简直感觉如同穿越了一般的,进到了那个好像不属于他的那个世界之中。
父亲不知去了何处,而文道也不需要提醒了,自不去见白琅,只想截断了自己着如同瘾头一般停不下来的幻想。然而眼下,他又带着这女孩儿一起来到这所学校之中。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好的理由。
“现在轮到我将我们的世界展示给你看了。”文道大笑着张开双臂,那笑容如此耀眼,晃得白琅都花了眼睛。
白琅趴在教室门口的玻璃上,探着头往里头望着,文道跟在她身后,手上拎着几本刚领的新教材和大包小包的,狼狈得很。他从来没有这样偷窥过自己的导师,崔教授的脾气大得很,他可是知道的。
“我说,你要先去教务处办入学手续,然后去卫生院做体检,再去大一的教室上课……哎呀,总之这里是研究生的课堂,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文道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很想透过门上的窗户去看看老师有没有发现,可太过接近白琅的头发让他闻到了那股蕴含了十足人造香味的洗发水味道,又让文道感到一阵阵的头昏,便只能够陷入在这样的两难境地里头,希望白琅赶紧放过他。
美术学院的所有教室都不尽相同,根据专业和科系的不同分门别类。崔教授是油画系的系主任,美术学院最炙手可热的老师之一。近年来他专注于与地产板块的艺术合作,亲手教授的学生越来越少,文道算是其中最得意的弟子了。眼下他正站在教室之中,一道动态LED显示屏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上面正在播放着的,是梵高的《星夜》,LED的屏幕。
“通过色块分解的方式,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梵高是通过这六步,完成这幅星夜的。这是他对于色彩的审美,对于当下那个让他栖身的村庄的厌恶,这两种感觉的冲撞,构成了这幅画作的绝唱。所以人说艺术家都是忧郁的,你若没有这种强烈的情绪冲突,就不能够成就这种流传于世的画作。”崔教授不急不缓的说着,不时的对这幅画重的许多细节加以分析,从屋顶透出的微光到天空中的漩涡,描绘着这位天才的精神世界。
文道依稀能够听到一些老师的讲解,便知这是一堂初级课。白琅聚精会神的听着,几乎将脸贴在玻璃上头,要唔出哈气来。
这便引起了崔教授的注意,文道看着老师皱起来的眉头便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跳,拉着白琅的手臂想要将她往后扯,可白琅却不管这一套,反而更有甚者,干脆推开了那扇门去,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大大方方的开口:“你说的不对。”
文道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停止了。教室里一阵难堪的沉默,班上的学生们没有任何一点哄闹的声音,这些研一的学生们太胆小,没有谁想要挑战崔教授的权威。
崔教授倒是没有太大反应,既不表态也不欢喜,倒是向白琅招了招手。
白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看看那些学生们趋同一致抬起的已经变得圆滑的脸,稍显扭捏的蹦蹦跳跳的走到讲台上去,站到崔教授的另一边,指着那还在不停闪烁的大屏幕。
“梵高是个色盲,你不知道么?”白琅**裸的直接问出来,崔教授还是无甚反应的,白琅就转向那些学生们,又问了一遍,“你们不知道么?”
学生们也没有任何反应,白琅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梵高是一个黄绿色盲,如果将这幅画放在黄绿色的彩色玻片之下,你看上去的就是一片模糊混沌的色彩,意味不明的边框,那些屋顶的光和天上的星星混为一谈,整个画布呈现的是一派迷幻和祥和,那些评论家们硬要将这些说成是作者对于苦闷情绪的排解,总是太牵强了些。”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大大家有些茫然的脸孔,身上便有了种传道授业的使命感似的,继续说下去。
“其实,大多数现在流传在世上的杰作,都是画家被上帝给握住了手,画出来的样子,那种灵感的乍现难以言喻。只有那些画不出来这样杰作的人,才会用心理、生理的理论去结构一幅完整的杰作,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滑稽的事情。”
这时候人群之中终于有了一点声音了,然而却多是在对白琅指指点点。刚才那种使命感消失不见了,心中藏着的也并不是怯懦,白琅忽然感到一阵害羞,似乎自己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还被抓住了小辫子。她下意识的寻找文道的目光,却看到对方老神在在的站在教室后门,脸上的表情倒比刚刚还要镇定上许多的。
崔教授终于开口了,白琅以为他一定要就着这幅画的事情征讨自己一番,可他却只字未提这事儿,却问:“你是哪一个班的学生?”
白琅老实的回答:“我还没有办入学手续。”
崔教授打量了下她的身量,便道:“我二十年没有教过本科生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研一的旁听座位,时间长了你会大有长进。”
文道微笑着坐观一切的发生,白琅的表现若是放在一个研一学生身上,便显得矫情讨厌,但是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十分可爱。崔教授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然而这两个男人都没有想到,白琅紧接着就出口了一句话。
“我不愿意,我想要学的是雕塑。”
崔教授:“……”
文道:“……”
学生们:“……”
半个小时之后,文道和白琅走在校园里,还是忍不住爆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容:“你知道么,你大概是从美术学院建校以来,唯一一个拒绝崔教授的人了。少年,了不得啊!”
白琅不大明白:“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哪里不对了?那些学生们的反应也很奇怪啊?”
文道笑笑,带着白琅走在美术学院优美的绿荫小道之中,慢慢的给她解释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当年‘宋文涛’交给你的吧?你说的这些都是不错的,是实情。艺术家的天赋是老天爷给的,这门手艺不是能够通过练习练出来的,那些所谓的灵感,所谓的敏锐都是昙花一现,只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够成就杰作。可这不是这些学生们到这所学校里来学习的理由。”
文道停下了脚步,白琅也听了下来,两个人面对着面的。
“真正一步一步学习的人,他们就是因为没有老天爷赏饭吃,所以才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结构那些绝唱。可是如今你**裸的告诉他们,这些学习都是没有用的,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他们会高兴听到么?”
白琅似懂非懂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就好像还坐在飞机上在天空中飞行着,“你的意思是说,刚刚那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可是他们就那样静静的听着我说,也不反驳我?”
文道笑了:“这个时代有个东西叫做网络,网络上有世界所有的信息,只要把梵高的名字输入进去,不仅仅你说的那些,还有关于他的一应信息,上万条都会显示出来,他们当然都知道。他们到这里来学习,一方面自然是抱着成为大师的希望,然而另一方面,也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去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天赋。崔教授从来不给年轻人泼冷水,他甚至还留你听他的课,是看你年轻心气儿高傲,想让你再沉淀些才好。”
白琅听了,只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想想自己刚刚的行为,简直像个白痴一样的:“可是,我那样说他,他为什么会?”
她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文道却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通红的脸庞,便忍不住去拉她的手:“因为你有赤子之心,你身上有种透明的红色在燃烧,尽管你的经历是那样的离奇,你几乎可以算是上一个时代的人了,可每当我看你的时候,却总还是觉得你就是一个小孩儿……”
白琅被动的抬起脸庞看着文道,然而他之后说得什么话她都听不见了,只有刚刚的那句“你有赤子之心”。三十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拉着她的手,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然而下一刻,他们就被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的人给按住了头脸,扑倒在地上,从此万劫不复。
脑海之中的记忆几乎与眼前的现实相重合,白琅忍不住抽出手来覆在文道脸上,问:“你到底是谁?”
文道傻了,他倾诉衷肠的思路被打断,脸上温热的触感让他寸步难行,那种激动的感觉又回来了,好像一股热流涌动到他全身,那个瞬间他只想要亲上对方红艳的嘴唇,不顾一切。
“文道?”
一切可能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事情,都随着这一声戛然而止了。顷刻之间,他们刚刚的暧昧、情愫、错位和重叠,都随着清风飞走了。文道和白琅下意识的扭头顺着呼喊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身材高大,长脸黑发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他带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头发乌黑浓密,看上去十足知识分子的模样。
白琅在那一刻收回了手,失去了一切机会的文道被落寞充满了全身,再喊出的声音便显得疲惫:“窦叔叔。”他道。
他刚想要为白琅介绍,这位他父亲的至交,就听到白琅一声惊讶至极的呼喊。
“窦征???”错愕的表情浮现在白琅的脸孔之上,文道茫然的来回看着两人,不好的预感在内心蒸腾。
半个小时候之后,文道坐在中国美术学院校园中唯一的一间私营咖啡厅之中,喝着自己的气泡冰美式,看着远处坐在那的一男一女气闷得不行。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往这方面发展,明明刚刚他还带着白琅在学校浪漫的梧桐树下头慢悠悠的转悠,气氛都变得暧昧起来,眼看着他们之间似乎涌动起一股暗流,在文道感觉到自己马上就可以摸到什么东西的时候,突然被打断了,一切都停止下来。
窦征与文秀是旧交,这文道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窦征近来常常往来于学校的原因。他是地产大亨,横竖与这只与纸张和颜料打交道的美术学院没多少关系。可就是这样突然的闯入,打断了文道一切瑰丽的想象。这或许是上天的安排,文道想,应该是在提醒他不想妄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通常在学校里头这样的咖啡厅是不常见的,即便有人经营着,也是极其简单的那种老掉牙的咖啡厅,像这样有环境有氛围,各色咖啡饮品也十分有品质和品位的咖啡馆儿,不可多得,大概只有在美术学院这样的校园之中才会出现。整体淡蓝色的壮戏,墙壁上头的涂鸦作画,桌子上用气泡水玻璃瓶子摆放的干花,和摆放在面前的荔枝气泡咖啡,白琅感觉一阵目眩神迷,联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她感到自己好像是坠入了云端一般的。从遇到文道的时候就开始了,那种与前尘往事相割裂的,断崖一般的人生。
“这杯子好好看。”
坐在对面的窦征始终盯着白琅的脸庞,冷不丁听他说这一句话便愣了一下,看看白琅纤细的手指握住眼前那只小小的玻璃杯,想起从文秀那儿听来的情况,大抵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对白琅来说新奇得很。
“你,回来,多久了?”
白琅笑了,回来,这是一个挺中性的用词,似乎是对方觉得自己脆弱,体贴的展现出保护的姿态来:“没几天。”
她说话的样子冷淡疏离,窦征听在心里痒痒的:“怎么想要到学校里头来,读书了?”
白琅咬着小杯子喝了一口那气泡美式,被那不熟悉的柑橘狠狠的呛了一下:“反正我原来的理想,也是想要到美术学院念书的。如今,既然捡了一条命回来,就当做是重新活了一次,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也没什么的。”
理想。窦征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搐了起来。他从来不记得白琅的理想是到美术学院来读书,在他的印象里,白琅唯一的理想,就是宋文涛。
他不仅这样想,还把这句话整个说了出来:“你的理想,不应该是宋文涛才对么?”
窦征说出这话的时候大概油脂中发泄的快感,然而白琅的反应并不如他的想象,对方像是已经被打击得麻木一般的,淡定的放下已经喝干了的杯子:“可是文涛已经不在了,不论当年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对么?”
白琅的眼睛是有魔力的,更别提这样一双眼睛还保持着少女的状态,而窦征如今已经年过五旬,生意上的往来让他变成了一个可以想象到的油腻中年男人,在接受到这样的注视的时候,窦征便感到直击人心的羞愧。
“啊,是啊。师兄,真的太可惜了。”
窦征是宋文涛的师弟,当年同样是中国美术学院的创立者潘天寿老师的弟子,彼时潘天寿老老迈,急于寻找**人,宋文涛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他希望能够托付的人。可那时候,一身正气的宋文涛毕业之时,坚持要先回家乡支教两年,再回来**。湘西人多事乱,潘天寿不放心,便让窦征同去,然而这一去,却折损了一个人。老师临死的时候,还在悔恨着,他一生无儿无女,真是把宋文涛当做是自己的儿子一样的,明明自己才是陪着他,伺候他到最后时间的人,可在老师的弥留之际,对方拉着自己的手,口中念的是宋文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