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陈年往事
水浮萍2021-06-11 17:125,044

  “他还真的的确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崔乃文有点担心自己的父亲起来的,“按说不应该啊,他最近应该都在筹备自己的画展,不应该这样心不在焉的才对呢?”

  白琅耸耸肩膀:“谁知道呢?或许你父亲是因为太过于紧张了一些的?要么就是为了筹备画展累的?”

  即便是白琅,也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皆是因为这些天也全然没见着文道的缘故。

  1985年,是夜,湘西,白羊山,白家村,白家庄园。

  王元沐紧闭着双眼坐在白家庄园的正厅中央的主座位上头,手里不停的拨弄着一串檀香木做成的佛珠,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在长期的打磨之下已经光滑平整,配合着女人蓝花紫底白色印花的棉袄,和藏蓝色的褶皱长裙,映照出她身上银饰配器的光芒。葱段儿般的手指和雪白的脖颈从衣服里头伸出来,一张标致极了的鹅蛋脸上光洁整齐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插着一根银色的簪子,看上去不过25岁的模样。

  她不是坐在这里的唯一一个人,她右手边站着常妈,左边站着管家白立。除了两个主位之外,正厅里头还分两排摆放着六把椅子,其中五把坐了人,除了最靠近主座的两个位置上头坐着一对年轻男女之外,剩下的三个人都是耄耋老者,更显出那一对年轻人的不安来,频频的看向主座上的女人。

  “咳咳。”

  紧挨着其中一个年轻女孩坐着的男人,最为肥头大耳的那一位,一头稀薄的短寸头发更衬得他肥硕的脸庞和猪一样的眼睛。他穿着一身对襟扣子的粗布麻衣,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黏腻的咳嗽声,代表着时间到了。

  果然,王元沐立刻睁开了眼睛,更显得她那一张俏丽的俊脸。女人笑了笑,从容自若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大上许多,轻启朱唇皓齿,是不算低沉的中等音色。

  “那就走吧。”

  坐落于白羊山脚下,白家庄园的主院儿是个不算宽敞的天井,因历史悠久,易守难攻,而一直沿用到现在。王元沐为首的一行人在家中男丁的护卫下一路从天井往白羊山头上走,男丁们手持火把,个个赤膊着上身,将几位主家围成一团,浩浩荡荡。

  从山脚下,走上白羊山,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走到半山腰的地方,王元沐停下了,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另外一群比他们更庞大的队伍。

  也是许多穿短打的男丁围在两边,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圆圆板寸头发的高大男人,狭长的眼睛平平的眉毛,让他不说话就足够威严。男人看到王元沐来了,略一点头。

  “白大奶奶。”

  王元沐扯了扯嘴角,以最轻微的动作笑了一下,也点头,道:“王大当家。”

  这就没话了,两拨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停住。谁能想到,这两个为首的一男一女,十年前,也是一对男才女貌的璧人呢?时过境迁,岁月无情,现下知道当年那事儿的人已经没几个了,那猪眼睛是一个,因此跟在王元沐的身后,也要再从嗓子眼儿里头发出黏腻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不屑,和不满。

  这丝毫影响不了王元沐的,因为今天她带着白家人,和山那一头儿的王家人,来到这儿,可不是为了私会,也不是为了议事,是为了执行一条已经五十年没有被执行过的族规。

  一条被祖祖辈辈生活在白羊山的人们定下来的规矩。

  “白羊山之所以被赐名白羊山,那是早先白王两家的祖宗们挣下来的名号,一块贞节牌坊,一块御赐的牌匾,一道减免赋税的特赦令,让在这块原本贫瘠的土地上头的两家人生存了下来,还慢慢发展出两个村落,山这头的白家,和山那头的王家。可是啊,这村子越来越大,村子里头不相干的人也越来越多,鱼龙混杂,就出了那些做出妄图毁坏这贞洁牌坊的坏事来的恶人们了。小少爷,您听懂了么?”

  白家的队伍里头,说话的是常妈,一个面容干瘪皮肤黝黑的老妈子,穿一身藏青色的棉袄,手里牵着的正是王元沐五岁大的儿子,白家的小少爷,白琦。白琦懵懵懂懂的睁着大眼睛,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年纪。他大概听不懂常妈的话,但母亲出门前告诫过他不要随便讲话,他可是牢牢的记下了。

  常妈所言不虚,这一次两家人聚集于此,深夜上山,为的就是惩戒一双恶人,一双破坏白羊山千百年来规矩的恶人。

  王大当家的一行人率先停下脚步,等待白家人与他们走到一处来。眼前正是半山腰的一个山洞,洞口有两个被五花大绑在树干上头的人,一男一女,一高大一瘦弱,两人对立而望,看上去奄奄一息。

  “就是这两个人。”看守他们的是几个壮壮的男丁,都举着火把,提到这两个男人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不屑的神色。

  这话是对着王家的大当家的说的,但是那男人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身看向白家的大奶奶。

  王元沐略一颔首,向那两个人询问。

  “宋文涛,白琅,你们两个,知道你们犯的是什么罪过么?”

  两个人已经被绑在这里一天一夜,只有紧紧勒住的绳索堪堪能够将人固定在树干上头,头朝下支棱着,没人回应王元沐的话。

  看到他们这样,王元沐抿了抿嘴唇,顿了一顿,好好整理了下自己的声音:“宋文涛你身为人师,枉顾纲常,违背人伦;白琅你身为白家族女,在学堂之上本应多学三从四德,却不知廉耻,与师长私相授受。你们两人,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却私约离家出奔身行苟且之事,置白羊山贞洁之名而不顾,实为大罪。”

  她静静的说完这一席话,周围站着的黑压压的人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看着这一男一女,就好像看着一场烟火般的兴奋,一个一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这时候,人群之中冲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大声的呼喊着宋文涛的名字。

  “文涛啊!文涛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呢!!都是那个贱女,都是那个贱女迷惑了你啊,她害了你!!”

  显然,跑出来的是宋文涛的母亲,她还没跑到儿子的面前,就被猪眼睛给拉住了。宋文涛本人已经几乎不省人事了,他原本是镇子上头的老师,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家庭都请过他来私塾里头教书,甚至白琦也经他教导过一段时间。而那位白琅,是出生在此地的外室族女,父母双亡,只勉强跟着白家庄园过活,却在学堂上结识了宋文涛,两个人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宋文涛不发一言,倒是白琅似乎动了动。她稍微抬了抬脸,露出那张即便憔悴不堪却依旧惊为天人的面孔来,许多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在心里默默的咒骂着“这个狐狸精!”

  只有白琦,这个在场唯一的孩童,忽然跳出常妈的手掌,指着白琅的脸孔,大声的喊着:“那是琅姐姐!!”

  常妈立刻伸手想将小少爷抱回来,哪知道五岁孩子挣脱的劲儿那样大,非但没有拉住人,还让他跑得更远。这回白琦指的是宋文涛,大声的问妈妈:“这不是宋先生么?娘,你要把他们怎么样?”

  白琦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根本听不懂母亲刚才所控诉的关于两个人的罪行。没人出声,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向一个孩子,向一个不了解白羊山历史的人去解释,在这里,非但不可能允许一对师生之间的相爱,几乎连一对订过婚的男女之间的爱情,都容忍不得,只要他们不被族中人认可。王大当家的盯着白琦一会儿,又拿一双狭长眼睛去看王元沐的反应。

  白琦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严肃,而王元沐的脸已经冷到了极点。

  “常妈!!”她突然大喝一声,因为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因而把孩子吓了一大跳。

  常妈也吓了一跳,立刻上前:“太太。”

  王元沐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凌厉到了极点:“你是死人啊,就那样看着少爷靠近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带回家去!!”

  常妈慌忙点头,赶紧把白琦搂进怀里,一把捂了孩子咿咿呀呀的嘴,念叨着“阿弥陀佛”走了。

  再也没人出来质疑白羊山的权威,宋文涛那可怜的母亲已经摊到在地上,白琅抬起的头也似乎永远的垂下去了。在场仅剩的几个年轻人都绷紧着神经,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眼看着儿子已经离开到看不到这里的距离,王元沐转回脸来,恢复了严肃冷酷的神情,朱唇轻启:“点天灯。”

  随着一声令下,白家的男人们上前一步,似乎是极其骄傲的在那一男一女的脚下堆满稻草。随着他们的动作,人们不断的后退,直到安全的距离。为首的两个男丁终于将火把丢在稻草堆上,熊熊燃烧的大火逐渐淹没了那两棵树,以及那两个绑在树上的人。人们就这样看着,直到冲天的火光渐有颓势,才惊觉到了离开的时候。

  猪眼睛看的津津有味:“许多年没有这样的事了,上一次看到我还像白琦那么大。”语气里透着一股意犹未尽。

  “志勇叔,难道这是什么好事么?”

  说话的是白家的小姐,白珏。她身量未足,话里却总是带着一股凉薄的冷淡来。

  白志勇不再说话了,王元沐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可以往回走了。

  临走时,她偶然看到了王大当家的眼神,让她心里狠狠一揪。对方似乎一直在看着她,从开始到最后。王元沐开始没去在意,直到走到山脚下的位置,她才想起,经年之前,她似乎曾经在这里,指着那个专门用来行刑的山洞,大声鄙夷:“真是愚昧的规矩!!”

  冲天的烈火烧了整个晚上,直到天色见白才真正的偃旗息鼓。

  王元沐不过五更天就起来了,让常妈来梳妆,常妈说她昨天刚见过火光,要她再歇歇才好,她只淡淡一笑:“白躺着罢了,也睡不着。”

  常妈拿一只银质的篦子,沾了点发油,一下一下的梳着:“太太,要我说,您也太过心慈手软了。遇到那样逆天行事的人,还妄图要毁坏我们白羊山的贞洁之名,就应该受到那样的报应。”

  王元沐看着镜子里头的常妈,五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像是古稀老人,干瘪如枯木树枝的手指动作熟练的为她挽好了一个发髻,才注意到大奶奶的眼色。

  “打发两个人去山洞边上看看去吧,死要见尸,即便烧成了灰,也带给他们各自的亲人吧。”

  常妈得了令,一边摇着头往外走,手里拾着梳子,一边在嘴里念叨着“心软”“慈悲”之类的话。

  王元沐端过一旁的茶杯,吹开上头浮着的茶叶押了一大口:“让丫头把白琦带过来,歇了这些天,也该去学里了。”

  常妈正要迈过门槛的脚顿了一顿,低声答应了一句:“是。”

  经过昨天晚上那一声吼,白琦对于母亲很是畏惧。奶妈领着过来,还要藏在门板后头。

  王元沐冲他招了招手:“来,娘有好东西给你。”

  在奶妈的催促下,白琦怯生生的踏进屋里。知道孩子是昨天吓着了,王元沐软着性子哄笑着将孩子拥入怀里,反手掏出一个西洋镜来:“你看,这是什么?”

  白琦兴奋的睁大了眼睛,没被催促的就用双手捉起了那西洋镜,仰着脖子拿眼睛去瞧。王元沐将儿子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脸蛋儿,亲昵的凑过去跟儿子一起探着头看,指点着那里头花花绿绿的颜色。

  白家人丁稀少,王元沐的丈夫白奎原本是白家的大当家的,但四年前他因心脏病离世,作为白老爷的小妾,也是唯一遗孀的王元沐顺理成章的承担了当家人的这个角色。除了白琦,白家还有两个孩子,白珏是嫡出的长女,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死掉了,年方十五,却冷心冷性;上头还有个年长两岁的哥哥,是白老爷第一个姨娘的儿子,也是白家的长子,白瑞。

  白瑞,是个性格怯懦的男孩儿。他浑身皮肤雪白,头发乌黑,远远看去,像是受了病一般的。四年前白老爷离世时他还小,母亲因为窑姐儿的出身在白老爷的医嘱里头被点名殉了葬,呼天抢地的埋入土的时候,白瑞就在一边看着。此时他施施然的走来,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大家闺秀。

  “娘。”

  恭恭敬敬的一声娘,让王元沐“嗯”了一声。她放下白琦,转过眼睛去看白瑞的脸,依然是昨天晚上那样的苍白模样。

  “让萍儿给你热一碗参汤,昨晚把你吓得一点血色都没了。”

  这话让白瑞嘴唇上的那一点点颜色都消失殆尽。他略欠一欠身子,说:“昨天晚上就喝了,早上萍儿又端来,喝了一口就出了鼻血,想来是不耐补了。”

  如此的羸弱。王元沐不用说什么,只消一个眼神白瑞就能明白。在学里的时候,他可是个聪明人,什么书只消说一遍,就立刻会了。一切转变发生在四年前,父母的离世好像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气,唯一的慰藉是学里的同窗,可上个月也随着家人离开了白羊山。

  “你那位朋友,听说已经从镇上去了外省。”又叫来常妈,将白琦带走去上学,王元沐坐回到镜子前头,端详着自己的发髻。

  白瑞终于获得了进屋的权利,跨过了门槛,但还站着回话:“是。”

  王元沐邪佞着,拿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睛去看他:“不如你的学就不要去上了,去铺子里头做个二掌柜,也能帮我料理料理生意上的事。”

  白瑞惊讶的看着王元沐,他已经十七岁了,照理说早就应该接手家族的生意。可谁不知,大奶奶把一切都攥在手掌心儿里,是为了给她那小儿子铺路。如今肯让他插手铺子的事,难道?

  虽然没有说出过一个字,王元沐却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似的,起身走到王元沐身边,将握在一起置于胸前的双手抽出来一只搭在白瑞的肩膀上头:“白家家大业大,可能信的人太少。你是长子,这份家业我终究是要还给你的。咱们娘俩必须一条心,才能挡住那些真正觊觎白家家业的人。”

  白瑞听明白了,王元沐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是为了共同抵抗白志勇的那些花招。等把那个始终不怀好意的叔伯搞掉了,下一个才轮到自己。更为明智的办法,似乎是尽量延长大奶奶和叔伯之间的战火连绵,待自己羽翼丰满,再从中取利。然而此时此刻的白瑞,没有挑选的余地,况且,失去了窦征的他,甚至快要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听凭娘的吩咐。”

  王元沐满意的一笑。她的面容如此姣好,以至于这样一笑就让整个天井都明亮起来。

继续阅读:第18章 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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