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七弦抬起头来看了看听得有点迷惑不解的匡浦，微笑说道：
“呵呵，说起来很复杂，做起来其实很简单…把他们受伤致残当时的场景再重复一遍，看他们每个人这次如何选择、会犹豫多久就可以了。”
收起铭纹刀、往所有阵眼里填入玄晶，又将十几块成型阵基布设在密室周边，这才递给匡浦一块令牌。
“队长，请你去广场帮我叫人，就先叫左列第一位的王老石吧，向其出示令牌指明路线，并只说一句话——墨鳞卫，大人召你自行前往密室拜见。”
“遵命大人！”
匡浦躬身接过令牌，说出一句他自己丝毫没觉有何不妥的话，又行了个礼就转身出去。
“匡浦…”
匡浦跨出石门的时候，七弦在身后追加了一句：
“带人过来后，帮我在门外护法…除了受召见的士兵，如有未经许可擅自接近此门者…格杀勿论。”
“遵命大人！”
※※※※※※
“你说什么？”
片刻之后、广场上面，队列左侧最前位置，王老石躺靠在一张特制的藤椅上，眯眼看向面前身着青黑盔甲的壮汉、还有他手里那块刻有“大统领曹”字样的令牌。
“墨鳞卫，大人召你自行前往密室拜见。”
传音法阵发出的声音和狼头盔一样冰冷，王老石看不穿金属护面，却知道那后面的一双眼必定也是平静如水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听到的语音腔调、猜出的冰冷目光，和王老石没退役时无数次见过的传令兵没有任何分别。
可就在这一刻，他却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时光倒流已重新回到墨鳞卫军营里的日子，仿佛“墨鳞卫自行前往拜见”就是件无比信任他实力的任务，一股消失了许久的力气忽然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墨鳞卫第二中队第一小队王老石接令！”
这声嘶力竭的嘶吼过后，王老石毅然决然地挺身跃下藤椅，咬紧牙关用那条仅余不到半尺的残腿作足，一蹦一蹦“走”向匡浦指向的石殿侧门。
广场宽阔，石块铺成的地面非常坚硬粗糙，才“走”至一半，残腿底端刚刚愈合不久的创口就被磨破，在王老石不到五尺高背影的后面留下一条沾满鲜血的“足迹”。
许是久不曾自行行走的缘故、许是根本不会如此方式行走的缘故，勉强“走”出十几丈外，王老石一个不留神就“噗通”栽倒在地，连鼻子都被摔歪流出血来。
“老石头…”
队列前边一个没了条胳膊、瞎了只眼的壮汉猛窜过去，弯腰伸手就要拉他起来。
“大志躲开，这是我王老石的任务！”
王老石暴喝一声，扭动身躯躲开孙大志那只仅有三个指头的手，没去管、也没办法管自己血流不止的鼻子，再度挺身跃起，腰杆笔直地歪歪扭扭继续朝前“走”去。
孙大志抬头望了望王老石的背影，以及石板地上弯弯曲曲两道血迹，默默撤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周围没有人说话，可原本拄拐的已经轻轻丢开了拐杖，原本低头打盹的已经瞪大了眼睛，原本半躺半卧的已经挺直了身体。
一阵晚风吹过，不知不觉中吹散了原本萦绕广场那股凄凄惨惨的哀伤绝望气氛，取而代之升腾起来的是一片染遍铁血味道的肃杀凝重。
“墨鳞卫…你们都是好样的、直到今日你们依然是勇敢的战士！”
百丈之外，站在落地窗前的曹鼎坤双眼有些湿润，嘴里喃喃低语，腰杆也像王老石一样、也像广场上的士兵一样挺得笔直。
※※※※※※
“墨鳞卫第二中队第一小队王老石奉令自行前来拜见大人！”
石殿地下五十丈深处密室门前，一路上不知摔过几个跟头、已是满脸血污泥土的王老石大声喝道。
“进来吧…”
看着面前缓缓打开的石门，听着这句声音十分年轻而又陌生的话语，王老石有些迷惑，却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王老石…”
“标下拜见大人！”
王老石没见过密室里站着的这位青衫年轻人，却认识此前那个青黑盔甲武士手中令牌，于是想都不想就应声回答颔首拜见。
“王老石现年四十三岁，二十三岁加入城卫军、二十七岁入选墨鳞卫，三十六岁积功升至第二中队第一小队长，服役二十年间忠诚度总体评价为一等甲上。”
“一个半月前，西峡口东三百里处狙击矛吻蛮蛟一战，率本队以阵亡九骑的代价击杀矛吻蛮蛟三十八头，身受贯穿重创七处…”
“后为阻止最后一头中级下品蛮蛟逃窜而自爆玄兵，将其成功击杀也因此失去两条胳膊和一条半腿，此战及二十年服役期间勇敢度总体评价为一等甲上。”
听着面前这位身子虽然有些单薄，却同样站得笔直的“大人”宣读自己履历和战绩，王老石半条残腿稳稳站在地上骄傲地高高扬起脖子、一双眼睛烁烁放光。
“我叫七弦，是个阵法师…受曹鼎坤大统领之托，来对荣养院一百九十八名勇士分别做一项测试…知道我为何命你自行走过来、到了这里还不让你坐下或者躺下吗？”
王老石望着足有自己两倍身高的七弦，不知为何，只觉得这位年轻的阵法师眼中毫无居高临下之感，更没有常人看向严重残疾者那种很常见的怜悯和唏嘘。
就好像他眼中的王老石，根本不是四肢仅剩半条腿的“废物”，而是一个完全应该平等视之的墨鳞卫战士。
“因为大人眼中的王老石不是个废物，而是一个依旧坚强勇敢的战士，因为大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尊重！”
王老石毫不犹豫的回答字字句句落地有声，七弦闻言却笑了，笑容很是灿烂、很是真诚。
“呵呵…没错，老石你说得没错…只是现在嘛…”
说到这里七弦迈两步走过去，在王老石满眼错愕的注视中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翻手取出把“躺椅”来、把蹦了半天其实累得也挺惨的王老石给拉躺在上面。
“…尊重表达完了，咱俩就没必要在那么杵着了哈…”
“…”
王老石没胳膊少腿，仅凭个身子自然只能乖乖被摁躺在椅子上，眨巴眨巴眼睛感觉有点迷糊，就扭脸看向旁边坐着的七弦。
脖子刚转过去，迎面却塞来只打开了盖子的酒瓶。
“喝一口？这叫碧波烈焰，是我自己配制的玄酒，味道绝对一流。”
“大大人…”
王老石闻着那浓郁的酒香，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标下自从伤后醒来，就再没喝过酒了。”
“为什么？”
“那些医师还有侍女，都不让喝，说对伤势不好。”
“放他娘的屁，男人若不能喝酒，就算丁点儿伤患都没有，活着有意思？甭听他们的，来一口！”
“嘿嘿，我他娘也是这么想的…嗯，来一口…咕咚…嘶…咳咳，大人这碧波烈焰，真带劲儿！”
“还用说？”
七弦拿回酒瓶，直接也灌了一大口，眯眼回味过味道之后又递到王老石嘴边说道：“最近我比较忙、手里也没了存货，等再配制些出来就送你几瓶。”
“咕咚…”
王老石贪婪地再喝一口，忽然想起七弦此前的话：“大人，您说的测试…需要标下怎么配合？”
“呃，对了…那测试只剩下两个问题了…如果再次遇到矛吻蛮蛟那样的战斗，若明明知道肯定会落成现在这副模样，你还会毫不犹豫地独自一人朝中级下品蛮蛟冲过去吗？”
“会啊！”
王老石没有丝毫犹豫地使劲点点头。
“为什么？”
“嗯…十六年前大统领亲自招录我入墨鳞卫、亲自教导我功法，从那个时候起我便领着普通城卫军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军饷、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更有了清晰可见的化神希望。”
“从那个时候起，标下就有了足够的受伤乃至赴死准备，执行任务向敌人发起冲锋是我的责任，哪怕是死了、哪怕伤得变成一摊再也爬不起来的烂泥，我也不会辜负这份责任。”
“不错，你非常不错…你的测试已经结束了。”
七弦深邃的眼神眨眼转暖，伸手拍了拍王老石肩膀，又给两个人各自灌了一口酒。
“大大人，已经结束了…这算什么测试啊？”
王老石彻底迷糊了，就这么简单两个问题能测试出个屁来啊，光彩华丽的话谁不会说。
“呵呵…按照计划，你们每个人都应该用那法阵重新经历一遍当日决死而战的情景，看看在明知今日后果的前提下，还有没有敢于承受各自伤残的勇气。”
“那标下为何…”
王老石看不懂地上刻画得烂糟糟是什么东西，瞥了一眼也没去深究，只想着自己的测试怎会如此简单。
“呵呵，因为我觉得你不需要那测试了、因为我觉得你丝毫不缺乏勇气…还有对自己肩头责任的忠诚。”
“…王老石多谢大人信任！”
王老石侧过身来，看向七弦年轻甚至略显稚嫩的面容、薄弱不过金丹的境界，从眼眶到心底都觉一片滚烫火热，他知道…这种信任无关年纪、更无关修炼境界。
“呵呵，别这么看着我，这份信任是真正的勇士应得之物…”
七弦微笑着举起手中酒瓶，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就随手把它收起来接着说道：
“现在跟你说说我来此地的目的吧…除了阵法师之外，我还是个炼器师、炼丹师、制符师，在赤坎城新开了一家名叫紫青的商行。”
“今日恰听曹大统领说起荣养院、说起这里一百九十八名退役战士…他说你们都需要一个能够重新站立起来拥有正常生活、甚至拥有晋入化神之境希望的机会，而我则需要得到一批无畏勇士的效忠。”
“所以我来到这里、来对你们进行测试…现在请你回答我，如果我给你那样的机会，你能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永远效忠于我、永远效忠于紫青商行吗？”
“…”
王老石听着七弦平静的话语，脸色如常、目光如常，就那么平静地望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左右岁的青年，足足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七弦的话非常简单直接，王老石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那是真的吗？那可能吗？
他非但不相信、不敢相信，甚至连震惊的想法都不敢有，在这一刻里只能依靠本能维持着原本的表情和目光。
“呵呵，我知道这件事实在有些让人无法理解，这样吧…我就当你同意了，咱这就开始治疗，反正你也…这样了，就算治疗失败也损失不了什么，对吧？”
“…呃，也对。”
直到七弦伸手拍拍王老石肩膀，他才在眼睛里闪过一丝木然、才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放松身体，神识莫做抵抗…你会失去最长不过几个时辰的意识，醒来之后也许就会发现自己和现在有很大不同…”
耳边的声音很柔和，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就无比信任的感觉，王老石自然稀里糊涂地点头。
然后就看见七弦朝他挥了下手、然后就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迷迷糊糊感觉自己似乎漂浮在一处莫名空间里、漫天遍野的繁复花纹逐渐闪烁起微弱的玄光。
七弦满脸肃然地起身…却是躺到了那张原本靠着王老石、现在却空无一物的躺椅里，貌似悠闲前后摇晃着，大半神识已凝聚到了“灵动空间”里的“母机”上。
这台机器里炼制过极其复杂的“飞狼号”灵舟，也诞生过傀儡“黎震北”，可为活生生的人类炼制接驳肢体并重建穴脉却是第一次，当然由不得七弦不小心翼翼。
经过千倍增幅的神识进行全方位扫描，记录已经完全失去意识直觉的王老石身体信息，推衍治疗方案和假肢炼制细节。
投入各种金属和蛮兽材料，构建假肢从最核心处的骨骼开始，然后是筋膜、肌腱、血管、皮肤、穴脉，同时铭刻各种功能法阵。
然后是关键环节假肢接驳…几十把纤薄锋利的玄力剑瞬间切开早已愈合的残肢，止血清理干净后将断骨削得光滑平整，铭刻法阵涂抹焊接药剂，对位吻合无缝接驳。
从关节处断掉的双臂和另外一条腿无从焊接，干脆直接重新构建整个人工关节。
无数道准确到极点的工序逐步完成，无数件微细精巧的材料炼制成功“锻轧”整合，无数条繁琐复杂却排列有序的阵纹铭刻完毕。
整整八个时辰过去，肢体炼制接驳完成，开始疏通修复全身血脉和穴脉，又铭刻啸天青狼阵纹，一部分聚玄阵负责为假肢功能法阵供能、另外一部分补充穴脉玄力。
最后检查几遍，确认一切正常后再强化穴脉、缓缓注入经过大幅度增柔的玄力，将修为重新恢复到玄婴境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