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另一边。
月夜的清辉笼罩下,沈听澜跌倒在地板上,两条腿呈现一种不自然的弯折状态,从床上摔下来的这么大的力道也没有使她惊醒。
此刻的她,再没有平日里的清冷矜贵样,她紧闭着眼,面色苍白如纸,脸上满是泪痕,整个人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却还是拼尽全力往床脚的地方躲,似被人追捕到绝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躲避的猎物。
季平之脸色大变,心口一窒,当即想去抱她回床上去。
谁知一抓住她的手臂,就像是引发了某个炸弹,沈听澜的动作愈加激烈起来,甚至伸出另一只手不顾一切地撕扯着她手臂上的温热,整个人神经质地抽搐在一起,疯狂扭动着,像是要摆脱某种不知名的束缚。
怕她伤害到自己,季平之只好暂且放下抓住她手臂的手,她的情况太不对劲了,又听见沈听澜嘴里嘶哑着吼着什么,就凑过脑袋去听那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要不要……呜呜呜,我错了不要……”
“苏月白……月白……不要不要……”
“不跑了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不要用绳子绑我……啊,痛啊……痛……”
沈听澜声音破碎而沙哑,带着一股子的绝望与无助,纤细的睫毛耷拢着,不断有泪珠从上面掉落下来。到最后,更是进气多出气少,只余下气音在不住地颤抖着。
陈医生此刻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医生的本能一上来,看了一眼状况就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镇定剂注射进了还在扭动抽搐的沈听澜体内,这才让她再度陷入沉睡里,安生地被人抱进了被褥中。
窗外拂进一阵凉风,月光在地板上破碎成泥,背面留下的阴影恍若张牙舞爪的怪物,散发着无止境的黑暗幽深气息,吞噬着沈听澜平日里表现的自信快乐,露出不忍直视的,灰暗的内里。
季平之的手颤抖着,眼里的痛色如潮水般奔涌而来,却被身边还尚存理智的陈医生拉着走了出去。
门板被人合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咔哒”。
季平之勉强回过神来,压抑住自己胡乱跳动的心脏。
他的声音与刚才的沈听澜如出一辙的沙哑,像是吞进了一打砂纸一般,破碎在空中。面容颓丧,整个人再没有刚才见面时的半点精神气。
陈医生不禁也有些意动。
好半晌,季平之才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来。
“刚才澜宝是怎么了?”
“据刚才的情况看,沈小姐是被梦魇住了……我怕她错乱之下伤害到自己,我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那为什么会这样……”季平之还是禁不住,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近乎逃避般的,先一步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出放在抽屉底下的烟又急又快地抽了一口。
这下子,肺里尽是尼古丁的气味,这让他好歹舒缓了一下自己激烈汹涌的情绪。
走出门的时候,他已经全然冷静下来了,也做好了心里建设去听关于沈听澜的诊断。
他整个人倚靠门板上,原本就黑漆如墨的眼睛现下更是浸的连眸色都看不清,连一丝光亮也投不进,像是无人探访山洞里的寒潭,带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阴冷阴沉。
陈医生吞了吞口里四溢的口水,喉结微滚,声线紧绷道“据刚才的状况看,沈听小姐梦魇的诱因有很多……”他顿了顿,不再敢抬头看季平之风雨欲来的脸色,“可能是先前沈小姐遭遇到了什么事,而那件事给了她巨大的心理冲击,遗留下的伤害就是ptsd,就是我们常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还有就是沈小姐有抑郁症的倾向,结合季先生之前说的吃饭量微小,有可能也结合了些许厌食症的出现……”
“不过……”陈医生还是忍不住拿出手帕来揩掉了脸上情不自禁出现的冷汗,“这些都应该不是严重到不能治愈的地步,据您的描述,沈小姐应该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从没有放弃过对生活的希望,也应该不会做出那些伤害到自己的行为……”
“那该如何治愈她呢?”季平之觉得自己活了两辈子都没有像在这一刻那么紧张过,一颗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
“最好的方法永远是让患……”陈医生快速地改了口,“就是让沈小姐自己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周边的人也要多关注她,包容她,理解她,时常给他帮助……沈小姐自己和身边的亲人朋友,抑或于爱人,这两者永远是缺一不可的……其次,就是让沈小姐能够去勇敢地克服她的心理障碍,就是克服能让她这么畏惧的人或事,根据刚才我听到的,有很大的可能性就是沈小姐说的那个……苏月白,如果能让那个人……”
陈医生的长篇大论还没有全部说完,就被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打断了。
季平之扯了扯薄唇,似讽非讽地勾出一个笑来,声音冷淡如初,“不用了,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如果……
季平之眼里划过一道带了阴沉的狠戾,要不是现在的世界不一样,就算还不清楚苏月白那个人对他亲爱的宝贝做了什么,凭今晚他给澜宝带来的伤害……他不管如何,都会亲自去掘了他的坟,让他不得好死,永入地狱。
听到这些,陈医生一席未说完的话只好堵在了嗓子眼里。
季平之一根烟还未抽上几口,就已经燃烧到了末端,烟头上的火星明明灭灭,灼热的气息就要蔓延到他那弯曲的手指,男人却想感受不到似的。
直到到了整点时,有古老的挂钟敲了一声清脆的响,在高压环境里的陈医生下意识抖动身体颤了一下。
季平之这才从自己漫无边际的思考中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陈医生,“现在太晚了,我让司机送你先回去,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找个时间再谈吧。”
陈医生惴惴不安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心里一阵欣喜,这是认可他了。
然后就麻利地跟着保姆走了出去。
季平之看着手里的香烟因为烧到了头而自动熄灭,惟留一小截浅灰色的烟灰摔落在地上,像是之前他自信满满的心,以为自己重活了一世,应该更有能力也更有底气可以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受伤害。
哪知错过的就是错过的,上一世的历史遗留问题并不会因为时间的冲刷更迭而淡去消失,反而在她心里的阴暗处茁壮成长,成为可以吞噬掉她的喜乐的洪水猛兽。
季平之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他一向自诩自己是沈听澜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也是最有资格和她在一起的人,可是今天发生过的一切,那个真正的她,就像是隐藏在深海里的冰山,那些不为人知的内里,他究竟了解了多少呢?
走廊里的空气流动得晦暗而艰涩,男人本是俊美无俦的面孔在幽暗的灯光下变得朦胧不清,季平之心里头空落落的,难得的不知所措起来,心头更是沉闷不堪,他到底应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弥补那些他没参与过的,澜宝心里最深处的苦痛?
地上的烟头越积越多,还没燃到头的名贵香烟还没被人抽了几口就先弃之敝履,男人抽了一根又一根,漆黑如墨的眉眼在升腾而袅娜的青色烟雾里迷蒙不清,辨不清男人任何神色。
身旁的保姆更是不敢上前去规劝,良久不闻自家主人的吩咐,只能退去一隅,沉默地等待着。
楼下的钟又尽职尽责的敲了一声,倒是余音绕梁。季平之这才抬了抬已经僵硬的头,转了转脖子,看到皮鞋下的地板已经被猩红的烟头烫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凹陷,上面的线颇有些可怜的蜷缩在了一起。
已经凌晨三点了,季平之冲着那边的保姆点了点头,让她先去睡了。这才自己回了房间洗了个澡,冲去自己身上难闻的烟味。
浴室里的喷头喷洒出透明的水雾来,有几滴滴落到了男人的脸上,看上去像是落下了几滴晶莹剔透的泪来,男人眼角猩红,就算看上去颇为疲惫的样子,里头还是泛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执拗。
季平之告诉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未来可期。
洗完澡,再次踏入那间客房的时候,季平之是紧张的,就算那人已经因为镇定剂的作用下陷入了深眠,他的心脏还是因为她刚才可怜又无助的余韵而不安的跳动着。
季平之深呼吸一口气,轻声挪步,到了床的另一边。
然后脱了鞋子,掀开一边已经被少女的体温晕热的被子就钻到了沈听澜旁边。
感受到少女的体温后,他整个人都僵硬得像个木头似的,过了很久才把自己的手试探性的放在那纤细如柳的腰肢上,见她没有反应,这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天色已晚,季平之却半点睡意也没有,他透过没掩实的窗户,可以看到地平线的那头已经有日光酝酿着明亮了起来。
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季平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