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出门,许春来收拾妥当,正巧撞上早起慢跑回来的谭择。男人一身速干黑色运动服上在易出汗的地方颜色变深,看来是运动量不小。
没想到他以前锻炼的习惯还留到了现在。
许春来将自己手上的塑料袋举起来:“妈姨给你做的米糕,见你不在,就叫我给你带着,现在趁热吃了吧。”
她想到之前孟蝶说的话,口气不由得放得柔和了许多。
谭择道:“等我收拾下。”
许春来点头,“好。”
谭择动作迅速,进了两道门收拾换了衣服出来也不过十分钟。他步伐原本还有些着急,下意识觉得出门许春来已经走了。
但是她还是站在门口,穿着工装,低着头脚逗弄台阶细缝里长出来的苔花。
岁月静好,一如当初。
男人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她的身边
“走吧。”
白天和晚上走在这条长道上感觉是不一样的。道来镇拥有青山和碧蓝色飘着白云的天空,白日入眼可以看见两边的黛瓦白墙忽高忽低,松懈下的瓦片上有青翠的长杆生长,增添别样的颜色。
脚下的青石板路也是颇具岁月感的,斑驳了大半,有了被雕琢的痕迹。
许春来道:“我听孟姨说,你这几年都没有回来?”
谭择道:“是,国外的公司开的条件很不错,建筑师在国外工资水平较国内要好一些。”
“你不是知道吗?”
随着这一句话说出口,两人转瞬又陷入沉默。当年的事情发生之后,许春来短期内学业被迫中停,学校也一时顾不上安置这些学生的情况,简直是一片混乱
许春来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本同一专业的周秋澜因为这件事转了专业,还有的同门甚至没有办法上工地。
有人说,心理创伤大到一定程度,会留下终生的刺激。
当时学校派来安抚他们的心理医生正好姓谭,也正好是回过镇上,见过许春来的人,要不然那一通电话也不会打到谭择的手机上。
要不然那件事也不会让谭择知道。
死人了,人才会想起来,有些职业是要命的行当。谭择当时就说:“不要去上学了。”
后来换了话,又说:“国外公司开了很优厚的待遇,你跟我走。”
他从小就是那种拿定了主意很难改的个性,以前是,现在也依旧是。说话的时候都用的祈使句,好像全然不怕从小就乖的小宝,跟在他后面打转的小宝会跑掉。
是啊。
怎么会跑掉呢?
小学、初中、高中......谭择高三那年,问许春来道:“你想学什么专业?”
许春来就会举起她那本宝贝似的《史记》,对谭择笑意盈盈道:“历史,我想学历史。”
历史系大项下是考古和文保,考古下面分田野考古等,文保也是分了下工地和坐博物馆的。但总而言之,去工地的概率极大。
为了这个,当年估分填志愿的时候,理科方向的谭择选择了建筑学。
这是他写在日记里,盘算过许久的和小宝的未来。但没有想到许春来意外估分失误,调剂到了罕见的古建筑专业。
此后原本被谭择一手抓住的未来就随之移位,偏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偏向小宝站起来对他说:“不。”
就像现在。
许春来道:“不,我不知道你没回来。”
谭择的情绪也随之而被调动,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许春来拒绝他一切安排的时候。他也是人,也会因此焦虑而恐惧,会苦恼,会愤怒。
男人定定看许春来一眼,开口道:“是,我忘了,你被导师建议转专业,所以不上了回家里呆了半年,就出去上一线工地了。”
“别人可没有你这样的积极性,被老师不要了还要学。”
他清楚她的,就算离开了四年,依旧是清楚她的。但是此刻被揭开伤疤的女孩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抬起头,眼圈一周有显现的微红。
她原本要柔软下来的态度又迅速冰封。
许春来道:“你要是现在还觉得我上工地是不怕死,又为什么请了齐揭阳的团队来做修缮!”
谭择冷笑了一声,只言不发。以前许春来不知道为什么同学都觉得那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难以接近。他们说他冷,冷得像冬天的冰河,冷得像握在手里的玻璃。以前那玻璃是对着别人,现在那玻璃被她握在了手里。
她才知道冷是什么滋味。
许春来试图忍住自己的泪,不过本来也是,她不是爱哭的性格,当初的事故发生,周秋澜趴在她身上把衣服都哭透了,女孩摸摸自己的眼角,只摸下来一滴溅起的血。
血是烫的。
她此刻也好像眼角沾上了那抹不去的颜色,红着眼眶对谭择道:“如果我贪生畏死,苟且偷安,放弃理想和志气,这就是你要的吗?”
“你和他们都一样,都不相信我能做成事对吗?”
谭择试图再拉住许春来,但后者此刻情绪上头,一把甩开他迟来的触碰,开口道:“你也知道我的导师不接受我们这些女生再上工地了对吗?”
“也是,所有人都觉得,女生应该享受一点太平的日子,最好是在设计院里画两张图纸,就这样算了!”
“什么勘探!什么下工地都想都不要想!”
她想起刚刚下工地的时候,她跟着齐揭阳一起做活,有老师傅嘲弄道:“女娃娃会锯什么木头嘛,看你样子还很丫,不会没碰过木锯吧!”
周围响起哄笑声。
她所有读过的书,学过的知识,做过的实践项目,转眼之间就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没有人接受,所有人先一眼看她的性别。
吃不得苦。
他们说。
可是她照样和所有人是一样作业的,照样也是磨平了指纹,晒黑了肌肤,照样身上手上都有伤口,照样曾经跪肿了膝盖压破了肩膀。
她会流血。
就像摔下去的李觅舟李师兄一样会流血,也会有一瘸一拐的时候,就像被牵引绳掉在半空留下终生瘫痪后遗症的赵奇。
周秋澜在她身边尖叫,叶怀悯冲过去试图拽住绳子。许春来闭上眼睛的时候常常能回忆起来那个画面。
悬木塔。
他们上了最上面的屋面,摇摇欲坠。
导师董昌川道:“这里是当地村民非常重视的一处佛塔,大家要小心,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保住它。”
李觅舟笑着道:“老师放心。”
他是老师最看重的学生,也是跟在老师身边最久的学生。为了采集数据,方便后期展开施工,他小心翼翼地挪动。
许春来记得他。
穿梭在工地上,每次做出来的手工模型都是可拆卸额,方便更深入的修缮。他从小就喜欢古建筑,以后想要去修古建筑界的难题应县木塔。
许春来记得安全绳失效之后,离边缘最近的她,看见的李觅舟。那是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事故现场。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要把周身那点难得的清新空气都吸进自己的肺里,又像是要把清新的空气吸进自己过热的大脑中降温。
谭择听见许春来道:“谭择,如果你现在还不打算辞退我——”
“我做完秋来堂的项目,会离开的。”
“就算所有人都不接受,我也要用我自己的知识,走出我自己的路来。我有知识,有经验,有能力,你们不能武断地总结我。”
任何人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