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过后，天上偶生几朵云，拢下来稀疏的阴影。不过这种云一旦生得多了，就是即将要下雨的征兆。
道来镇毕竟是江南小镇，入夏后到来的梅雨季节将会持续许久，足够让整片大地都吸饱了水才罢休。
许春来还记得自己的衣服常常晾不干，还要林小兰拿衣服去谭择家里，借用谭择他母亲孟蝶生起来的炉子，像架熏肉一样架起衣服烤干。
她现在有些怀念那种被炭火熏烤后干爽的衣服了，至少比身上背上粘糊糊的感觉要好上许多。
他们继续上午的作业，继续卸屋面坡的瓦片。
秋来堂东西侧轴线上的建筑，都是尖山式硬山顶，只有北侧之前被暴雨冲垮后来重修的堂屋是卷棚式硬山顶的。
硬山顶是中国传统建筑中最常见的屋面式样，也是民间建筑唯一可以使用的屋面式样，人们在江南看到的大多数民居，都是硬山屋面。
硬山顶有两坡瓦屋面，以及一条正脊同四条垂脊。如果是卷棚式的硬山顶，那么这一条正脊就会显得过分圆滑，没有棱角，不像尖山式的有一条明显的尖线。
但这也只是古建筑屋面式样中最简单的两种。
往后排的悬山、歇山、攒尖、庑殿以及他们之间的组合拼接，复杂的式样是数不清的，修缮起来的难度也不一般。
不过秋来堂年久失修，加上地震火灾影响，现场施工复杂，让人也不能掉以轻心。
齐揭阳道：“处理瓦片的时候要注意，谭家据说去请了瓦工，但是目前来看我们还是先保留可以使用的瓦片。”
“好。”
众人应道。
这也是一般修缮的惯例，现在许多地方的建筑材料都是现代的，没有以前的料子了。再加上技艺的流失，一般还能投入使用的材料，不会就这样直接销毁。
许春来手脚快，卸下来好几排之后终于卸到了观音兜山墙（1）的边上。她试探性地踩上屋面已经被卸空瓦片的地方。
下面是好几层的木结构，但还是不能叫人放心。
女孩伸出干了一天活已经蹭得黑脏的手臂，将上面的瓦顶片以及下面的砖条都卸了下来。观音兜山起到的是遮风挡雨防火的作用，所以要比屋面要高出一人高的身位。
如果不是因为秋来堂那场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也不会把一到三进的西厢房都烧着了。
许春来个子小，还要垫着脚够碎瓦片。
她一手摸到滑腻腻的触感，和灰泥晒干后的手感不同，许春来下意识伸直了手指，顺着使劲的边缘揪下来——呃，蘑菇？
女孩失笑，今天在屋面上拔下来的瓦松（2）都要够收起来运到花鸟市场上去买了，没想到这里还能长出蘑菇。
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就是长得挺花哨的，红红粉粉的。估计是因为墙面高，这里容易落雨，所以潮出来的。
她随手揣兜里，准备有空问问在实验室的小柳柳思塘这是什么蘑菇。瓦松因为常见，早在她第一次上屋面的时候就被老师科普过，她后来还养过瓦松。
在屋面上什么植物都能找到，但是找到并不代表没事了，还得分析取样，想办法不要让这种植物轻易就在屋面上长出来，破坏建筑的结构。当然，不止屋面会长植物，古建筑的其他地方也会长不同的植物，包括爬山虎之类的。
有的时候需要了解的知识太多，许春来会有一种自己得学成百科全书才能行的错觉。
日落西山之前，五点还不到一刻，齐揭阳低头看了看手表，又抬起头来看天色，终于大发慈悲道：“咱们下去收拾收拾搬下来的瓦。”
郝野连忙把手套囫囵从手上摘下来，他后头卸下来瓦片的寸头哈哈笑道：“不知道晚饭是不是跟午饭一样丰盛啊。”
许春来闻言道：“待会别等我啊。”
郝野道：“吃饭这件事寸哥一等一积极，小许你说，等过你吗？”
许春来佯作思考，道：“啊呀，好像还真没等过咱们几个。”
她视线又落到平常会帮她一道打饭的齐揭阳身上，后者挑眉问道：“不吃饭？在工地上减肥可不行。”
许春来道：“家里有人叫我去吃晚饭，不吃不行。”
家里？
齐揭阳没好多问，点点头，“行，我记住了。”
她率先解了安全绳下了屋面，郝野和寸头走到齐揭阳身后，看看女孩的背影，又看看彼此，两双眼里写满了你懂我。
郝野道：“落花有意。”
寸头接上话：“流水无情。”
“唉。”
齐揭阳回过头来瞪他们一人一眼，骂道：“神经病。”
“滚下去干活！”
-
来叫许春来吃饭的人是孟蝶。
她从江合文那得了消息，连忙给谭择打电话。还没问两句，儿子大了主意多，还敢挂他妈姨的电话，好脾气的孟蝶舍不得骂儿子，就骂孩子他爹谭恒异。
孟蝶道：“都怪你教子无方！”
谭恒异：“......”
老谭脾气不好，一被骂就火气上来，拍案道：“叫他俩回家吃饭来，我给阿择打电话，你给小宝打电话就是了。”
“小宝不会不接你电话的。”
许春来是单亲，她父亲年轻时候带上一家人来道来镇替人做活盖房子，结果因为贪主家送的酒，喝多了，醉醺醺摔到河里跌死了。他一死，活没有做完，于是拿不到钱。
回乡的路漫长，家里也揭不开锅。林小兰带着许春来走投无路，差点也想要投河了。寡妇带女实在可怜，孟蝶看不过去就收留了她们。
还给了她们一间家里的小卖部过活。
后来林小兰天天忙于照应小卖部的事情，管不过来两岁的孩子，孟蝶又喜欢丫头，干脆就把她抱过来一起照顾。
她是和谭择一起长大的。
家里人喜欢这个圆头圆眼的小姑娘，叫她小宝。孟蝶最宠她，许春来也乖，对她妈和孟蝶是一样好。
林小兰教导她，孟蝶就是她妈，是给饭给粥，救活她命的妈姨。
所以许春来不可能会挂孟蝶的电话，更不会拒绝孟蝶的要求。就算她和谭择私下已经闹到决裂的地步，孟蝶叫她回家去吃饭。
许春来也只说一个“好”字。
她当时正巧是因为下屋面出来透风的时候，刚要回去上屋面，就接到电话。几句话，今晚的晚餐就定好了。
孟蝶还不许她自己莽撞上门，非要家里来人接她回去，这样才显得尊重她。
许春来被她这番道理一说，拧不过也就只好答应了。
许春来匆匆回谭卿卿家换了衣服洗澡洗头，别弄得满头满身是灰地去吃饭，家里人看着心疼，她自己也不自在。毕竟是在工地上，磕啊碰啊，当时不在意，反应过来了才会发现身上到处都是脏。
谭卿卿家二楼电压不行，吹风机一会就没电了，许春来就用毛巾擦头发。屋里闷热，她就走到屋外头的栏杆边上擦头。下头啪嗒嗒拖鞋脚步声响起来，是谭卿卿从外面往家里头冲。
许春来道：“卿卿，找什么呢？跑这么快？”
谭卿卿抬眼看见是许春来，连忙止了步站在一楼的空地往上头大声喊道：“春来姐，表哥过来接你去大伯家吃饭。”
许春来没想到谭择会来，诧异道：“他怎么来了？”
她还以为是谭恒异出门遛弯的时候领着她回家去。
她连忙草率地用毛巾搓几下头发，争取再吸掉点水珠。因为知道外面还有人在等，干脆就把毛巾甩回屋里的晾衣绳上，拎着自己的东西穿上鞋就往外头走。
她走路的时候还带一股香皂的清香味，一件米白色的长袖衬衫搭配黑色的高腰裤，换了的马丁鞋束住裤腿，清爽又干练的快步从谭卿卿家里走出来。
谭择正靠在巷口边上等她。
看人来了，那张似乎永远写着不耐烦的脸上又压下眉头。
许春来不明白谭择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不高兴来接她？
估计是孟姨叫他过来的，被迫的，应该不高兴吧？正当她猜测之际，男人已经走过来，伸手摸她仍湿漉漉粘连在一起的头发。
谭择道：“不吹头发？”
许春来习惯了他的接近，一时之间还没反映过来，下意识答道：“卿卿家的电压不行，我吹风机用不上。”
不知怎地，她依稀觉得谭择的情绪又好了起来。男人用自己手上的皮筋给她扎了头发，嘱咐道：“那就回家把头发吹了。”
许春来抬头，谭择又道：“难不成还像小时候一样要我帮你吹？”
女孩连忙摇头。
注：（1）观音兜山墙：江南常见的建筑隔墙结构，是像波浪形状的，中间凸起两边凹下去，主要功能和马头墙类似，防火防盗美观。本文设定建筑为徽派建筑，故见此墙。巴洛克式观音兜与之类似，但是弧度稍微小一点。
（2）瓦松：多肉植物，容易长在屋面的一种小的植物，并不是非常大的植物，但根系也会对屋面造成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