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建筑里面祠堂算是整个秋来堂保存最好的地方,不仅四水归堂一点事情没有,中间半人高的金鱼缸也没有受损。
许春来不知不觉走到这里,却看到原本说在东边的谭择正在喂鱼。
他的神情专注,动作姿态好像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伸出细长如葱的指播撒鱼食。四年前谭家三房还没有成为重大经济犯,这座宅子也没有被卷入案中被扣押。
谭家已经在道来镇扎根了数百年,即使是战乱让无数族亲就此分别也尚未剥去宗族的繁荣与传统。
每一年许春来都会和辅导员请假,和谭择一起回家参加不同的祭典。春日桑,夏日水穗长,秋来烹五谷,冬藏群聚数九。
许春来画不好梅花,每一年的数九图都是谭择帮她画的。后来秋来堂被扣押,谭家卷入一系列的事端,元气大伤,再也没有凑在一起欢庆佳节的兴趣了。
再后来有人用了四个亿拍回这套老宅,并慷慨地赠予谭家。
数字停在四个亿的时候,不只是全国人民在震惊,紧紧盯在直播画面前的许春来,也震惊到无以言表。
媒体形容这个神秘的拍卖人,说他是疯子,用四个亿买来废墟。但是即使这是废墟,也是充满历代谭家人回忆的废墟。许春来为自己刚才的冒失行为而感到后怕,如果在这里发生任何安全事故,谭择的项目将会被无限延期...
因为到现在这座老宅都属于全国瞩目的项目,容不得一点点的闪失。
她太急切地想要做好事情,反倒容易误了事情。
许春来又看了一小会,估计着大概是午饭的时间,穿过门洞回去了。她走之后,谭择才抬起头,静静地朝她来时的方向看去,好像那边还站着人似的。
他另一只手隐在花缸后面,轻轻地把烟头一按,一支只抽了几口的烟就作废了。男人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电话,道:“怎么了?”
电话那头在国外的四房长子谭折道:“族长,有几个媒体联系我...”
“不见,都说了——”
“我一个都不见。”
-
午饭是腊肉炒蒜薹、笋干烧鸡、咸菜蒸肥肉还有红烧毛豆腐,三荤一素,分量也大,吃的人心情大好。再配上一碗冰凉的黄糖水,半天的劳累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镇民挑了半筐芦粟送过来,说是辛苦他们修祖宅的。
郝野年轻,还不好意思,挤到齐揭阳身边道:“齐哥,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吧。”
齐揭阳道:“工地上,请叫我齐工。”
郝野道:“......”
他愤怒地挥舞绿色的小棒子,“小许也没喊啊!寸也没喊啊!”
许春来从盒饭里把头抬起来,认真道:“现在喊也来得及,郝哥,快喊我许工!”
寸头也起哄道:“对啊野子,快喊爷寸工!”
郝野咆哮道:“滚蛋!你妈的有姓寸的吗?你下次剪个花美男头,我得叫你花工是吧。”
寸头这人很有个性,据他自己所说,本名实在太常见,搜同名能搜出三千万个重名来,不太符合新时代青年的独特与魅力,所以一律让大家按照他的发型来称呼。
但郝野觉得他就是闲的。
寸头摸了摸自己的寸头,给郝野刚才说的话点了个头表示赞同。他侧过头来看着许春来,“小许,你觉得我留个花美男头咋样?”
许春来一边吃一边举大拇指,含糊道:“帅。”
郝野彻底崩溃了,把芦粟啃得直响,宣泄自己的愤怒。齐揭阳眼看兜不住了,才出来拢合场道:“行啦行啦,吃饭吃饭,下午两点前室内作业,两点后上屋面——”
他指一指许春来,“记得系安全绳。”
许春来点头如捣蒜,大声道:“我一定不会忘!”
她声音清亮,引得熟悉的人投来视线,许春来朝着谭择的方向看去,同他四目相对,脸上罕而淡淡地露出笑意。
一到工作中,她那点平时不会有的自信与张扬,就又生长了出来。
谭择漫不经心地想。
他没做错,至少让她来修秋来堂这个决定,没做错。
但与此同时记忆又不合时宜地被牵扯回到四年前,谭择接到陌生族亲的一通电话,丢下工作回国见到的却是失魂落魄的女孩。
她披着毯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谭择小心翼翼道:“春来,我回来了。”
许春来不说话,抬起头来看着谭择。她那时候实在是很年轻,整张脸青涩的稚气未褪,连自己的情绪都藏不住。
痛苦和害怕清晰地映照进谭择的眼里。
男人下意识半跪在地上,伸手将女孩拥入怀里,安慰道:“那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春来,你相信我,就算我在那里也拉不住的......”
许春来道:“不......”
她仓皇道:“不、不!哥,哥,他们就从我眼前——”
接下来的记忆模糊不清,也许是时间刻意美化了医生走进屋里,把男人请出去的片段,谭择最后的记忆瞬间,是他走到外面想要抽烟。
却撞上许春来同学的家长在医院大门嚎啕大哭。
此后,无论多少次许春来谈及自己要回到工作之中,谭择的答复都只有一个不字。
不。
不要去抓住他们,不要回到工地。
他清楚看见不被接受的许春来迅速枯萎下去,最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失去了光亮,变得沉默,再也不会笑起来。
时至今日,谭择只能劝自己,他的决定现在还没有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