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谭择陆陆续续接了好几个电话，忙得不可开交。许春来原本以为回家的路上会很尴尬，却没有想到谭择现在会这么忙。
不过这总比他们两个沉默着走回家要好许多了。
“...是，确实是这个情况，但是你这边还是要把材料给我运到，最迟六月...”
“...不要找借口。走水路你清楚要到几月份才能到。你先...”
男人挂了电话，许春来问道：“墩接（1）的材料还没有到吗？”
谭择略显疲惫地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淡淡道：“别担心，我会催他们的。”
国内的木材能够使用的本来就少，一般来说，现在用在仿古建筑上的有些是从非洲运来的楠木，这就出现一个运输问题。木材从国外统一运来，然后再由不同的公司按需配送。
而柱体需要的宽度和长度更长，则需要生长时间更长的木材。
现在古建筑修缮上，原材料缺失的问题的确是越来越明显。有的时候，有些公司会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些现在技术的材料，虽然不能保证古色古香，但是至少胜在材料易得，方便耐用。
许春来道：“我听齐哥说，你们这边请了做青瓦的师傅？”
谭择道：“齐哥？齐揭阳？”
许春来点头。
你哥哥还挺多，倒不见你喊真和你长大的哥。
男人面上不显，眼敛下不满的情绪，淡淡点头道：“是，我有这个打算，重做全部屋面，请老师傅做青瓦，比较方便。”
许春来却在这时持相反意见：“你也知道，南方暖湿，西轴线上，所有的建筑除了祠堂用了望砖，剩下的都用的是望板。下面的椽子，这次看腐朽情况严重。”
“就算铺厚厚的滑秸泥再上青瓦，遮雨效果也没有现代做法能坚持的时间长。”
谭择道：“你直接说，什么想法？”
他在正经事上从不含糊，许春来放心开口道：“这几年我也看了别的做法，滑秸泥换成水泥砂浆，上面做防水层抹面，最后再用金属网辅助，放青瓦。”
许春来总结道：“现代做法，足够保险。”
也许保险，但是更多时候，有些人会对于任何现代技术添加进传统中感到冒犯和不安。
可任何建筑的演变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许春来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被老师告知，你们这些学生，应该试图去寻找现代技术和传统技术的结合。
而不是抱着一本书，一些技艺啃到死。
不过虽说古代的屋面制法有漏雨的可能，但是北京的那一群建筑上面叠了一层又一层防雨的材料，油衫纸、三麻布，以及锡背、苫泥背循环往复的使用，漏雨性确实要比普通的传统民居要低许多。
如果谭择不同意她这个建议，要不她给在故宫博物院古建筑部门工作的同门叶怀悯打个电话，问问故宫那边现在较传统的做法是什么？
许春来自己都没发觉，在谭择未开口的这短短瞬间，已经有许多个预备方案在她的脑海中出现。
这是正事，谭择不好直接决断，他对上许春来的眼，刚要说什么，电话铃声又响了。
谭择：“......”
许春来摆手，开口道：“你先接电话吧。”
谭择一边拿起手机接电话，一边伸出一只手指了下许春来，对她道：“...我等下和你说。”
他接了电话，许春来紧张的情绪又放回肚子里。不知为何，她似乎很难以找到当初和谭择相处时候的感觉，总觉得像是应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上司似的。
陌生。
而且还有一道隔阂，让他们除了工作以及对事业的追求，其他的什么也说不好。她的视线挪腾，沿着地上的青石板砖往路边修好的水道看去。
这是镇上的活水，人工修出来从秋来堂前的湖泊一直往外通，和河水连到一起，沟通全镇的水源。以前家家户户会用这里的水。
现在有自来水了，就不用这条水道了，这里的水照样还是流的，因为少了污染源，看起来倒是更为清澈了。
前面的拐角小道，因为有水道，建筑物还让了一截进去，下面是圆角，到了一米多的位置又恢复成直角。许春来记得，这是为了避让风水的缘故。
道来镇本就是按照风水八卦修建的，所以处处都有风水研究的痕迹。其实不光是古代建筑会应用，在现代建筑的建设中，有时候考虑到甲方的需求，乙方还是会把风水需求纳入设计稿之中。
而且古代的风水设计实际上也挺有用的，不考虑其中关于玄学的东西，光从实用性上说，因为要前靠水后靠山，有的时候也方便了选址。
包括道来镇的选址，据说也是因为这里有引水......但是那是小时候的事情，许春来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
她下意识地想问谭择。
却听男人对电话那头很不耐烦道：“我说了！拒绝任何采访，你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你别跟我说什么人家缠得紧，你不会换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模模糊糊的男声，有点像四房的——
许春来还没想起那位叫什么名字，谭择已经把电话挂了，他看一眼许春来，似乎是想起来了之前要和许春来说的事情。
谭择道：“你那件事——”
他又陷入了犹豫，薄唇略略张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种事情，的确让谭择直接拍案，是不可能的。
听电话也看出来他有多忙了。
许春来下意识道：“...也不急，屋面是要下面全部做完再处理的，你可以慢慢考虑。”
谭择的唇闭上了。
男人道：“好，我会考虑的。”
-
再往前走就要到谭家长房分出来的宅子了。
谭家恒字辈的，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分家了。分家听起来不好听，对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并不算什么喜讯。但是随着三房的谭恒洲因为自己的麻烦把谭家，乃至秋来堂卷进去。
分家在这个时候又是一件略微显得可以庆幸的事情了。
一门荣辱，荣归荣，辱归辱，还没有把一大家子的脸都丢进，就算庆幸。
不过他们虽然是分家，但不分族。还是会往来，只是不住在一起。据孟蝶说，年轻的时候他们都挤在同一个三开间的狭长三进宅子过活，那日子简直没法呆啦。
谭恒异那时便会在旁边抖开他要看的报纸，一边从报纸后面冷冷道：“娇气！”
孟蝶很“温柔”地横一眼自己的丈夫。
她是从苏州嫁过来的，说一口吴侬软语，天性善良而又温柔，与她一向冷硬示人的丈夫恰然相反。
就比如说——
“来啦来啦！小宝！好久你没回家吃饭了呀，快过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瘦掉了？”
刚从巷尾往巷头走，还没走到转角的位置，就看孟蝶早已经等在广亮门中间的台阶上头，两个贴纸的黄灯笼挂在上头照亮女人虽然年华不再，却依旧柔美动人的脸。
女人穿一身素锦宽阔旗袍，优雅得像是一朵荷花玉兰（2）。
她笑盈盈地招呼许春来过来。
“孟姨，您怎么和叔叔等在这呀，这多不好意思。”
许春来便快步往前走去，只留下一股很清香的香皂味。谭择的眼略过母亲，到了她身后也站着的父亲。
谭恒异哼了一声。
似乎还在记恨谭择不接他电话的事情，老人眼挪到迎上来的许春来身上，虽那张同谭择神态十足十的脸上没有露出笑容，但还是能瞧出变化。
谭恒异道：“小宝来了，进来吃饭。”
言简意赅。
但能让老谭也喊一句小宝的，也只有许春来了，换到谭择这，就只有一句——
“姓谭的，你还记得回家啊？”
谭择眉头又压低一点下去，他那双同父亲相似的丹凤眼锋芒一向太盛，此刻也得老老实实地收敛下去，对父亲恭敬道：“爸，我当时在忙，不是故意不接您的电话。”
谭恒异道：“量你也不敢。”
注：（1）墩接：是目前解决古建筑木材料会腐朽部分修复的一种手段，主要方式是将腐朽的部分取出，然后按照尺寸将新的木头对口接入。
（2）荷花玉兰：玉兰花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