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堂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我已经再三强调过,周小姐这样做没有意义。”
谭择道。
周秋澜环顾四周悠然山景,青翠一片,田野里这几天刚种下新一年的稻苗,风徐徐吹过,云朵便随着落到粉砖黛瓦之上。
她有时候也真怀念这种下乡调研勘察的感觉。
女人道:“我知道,您不接受任何人来采访秋来堂,因为大家都是奔着四个亿这个名头来的,他们根本不在乎这栋建筑是什么样。”
“但我不一样,历史建筑物是无价的,是不能被金钱所估价的。我想要拜访府上,只是为了参与此次的秋来堂修缮项目。”
谭择冷声道:“国内修缮项目很多,你的学历,应该能去很多更专业的施工现场。”
她的确是藏话了,周秋澜也不意外会被对方戳破。
周秋澜道:“是,说实话,四个亿,全民关注,流量可以想见。我做古建筑公众号也有好几年了,也许流量还没有您这栋建筑来的大。”
“我想借秋来堂此次的名义,更好地宣传古建筑修缮知识。”
她自知这些话也许并不能换来面前这个人的网开一面,于是直接加码道:“我想,这件事,春来是美见其成的。”
许春来手机图库里面,那个据她所说是哥哥的男人,就是这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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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春来吃完冰,和他们继续处理二进主屋上的望砖。揭瓦亮椽是每一次工程的开始,等处理完了屋面,就要下来对二楼、一楼的楼板料进行处理,拆除已经变形的门窗,进行更换。
听他们在处理东边废墟的人说,那边还需要重新筑墙,一般来说墙体酥碱(1)严重的地方原本还可以依靠补砌的,但是那边有测力人员检查确定墙体彻底不可以投入使用。
所以就把那边完全不能使用的墙体处理了。
寸头挪过来,口罩上面漏出来的脸晒得通红,对女孩道:“老齐的意思是,咱俩撤下去,给他们砌砌墙,他们带着别的小工接着处理这边屋面上以及下面的东西。”
按齐揭阳的话就是说,拆点东西,重要的都挪下来了,剩下的怎么也不算技术工活,所以得赶他们去别的地方接着发光发热了。
许春来奇道:“那边大木处理好了?就砌墙?”
寸头道:“不是要重做大木的那些,最外面的,坏得比较严重,我和老齐去看过了,他们砌得不行。”
许春来咋舌,好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下碱(2)到上身不都是浑水墙(3)的砌法,又不是要砌清水墙,讲究干摆丝缝(4)的。”
寸头一手脱下手套,开始焦虑地疯狂挠头。
他那样子活似踩电门上了,眼皮子狂眨,人也抖索,就是不说话。
许春来:“......”
许春来道:“寸啊,我不记得你有这毛病啊?”
男人收手,往前凑了凑。许春来下意识往后一退,寸头干了一天活,一股汗味,脖子上挂着的毛巾都快被他搓成条状物了。
晒一晒,许春来保底估计能产两顿饭的盐。
许春来道:“寸,咱们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要说悄悄话呢。”
“你看,这么大的屋面,咱们都戴着口罩,你说悄悄话和正常说话,没什么区别啊。”
寸头:“......”
他咬牙切齿道:“我就说,老齐不应该叫我来说这个事,野子不成吗?那小子年轻,脸皮厚!什么都敢往外头说。”
许春来道:“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寸头指了指东轴线建筑那边,开口道:“刚才送冰,我们和其他师傅聊了聊,又抽空去看了一眼东边。”
“送的砖不太对。”
许春来脸上的笑意消失,正襟道:“你们看到什么了?送的砖不对?”
寸头道:“总之你去看一眼就知道了。不过老齐问了这边的师傅,他们说送砖过来的好像是这边谭家里的人——”
许春来明白齐揭阳让寸头领着她去砌墙的意思了,东家找了自己家里人采购材料,现在砖出了问题,是不是东家为了油水还不清楚。
但要是不是,那就是东家被自己人坑了。到时候他们用差料子做完,出了事不还是要牵连他们?
但是齐揭阳这些人又不是愣头青,直接去找谭择说。
得找个中间人。
比如说和谭择看起来就认识的许春来。
许春来无语。
许春来开口道:“我知道了,我去看看。”
寸头嘿嘿笑道:“我就知道春来你这丫头最好说话了!”
许春来推他,没使劲。
“下次除了好事别找我。”
“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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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择!过来端饭!”
谭择一脚才踏进家门,就听他妈姨开口喊道。他往厨房去,眼角余光看见二楼的门听见这一声晃动了下,刚洗完澡的许春来站在二楼。
那张青涩的脸上写尽了局促不安。
看来是有话要跟他说。
说什么?说不干了?不像她会做的。那——说周秋澜的事情?听周秋澜的话里话外,想必她同许春来也没有多少联系。
那说什么?
孟蝶嗔怪道:“丫嘞,你怎搞不专心,叫你盛个汤还盛到手上了。”
谭择回神,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饭,他天生生的和孟蝶一样白,此刻热汤水已经把手背虎口一周烫得发红。
男人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挪到外面的水缸边,家家户户都有天井,落下来的水便蓄在水缸里面。比起来自来水,镇民更习惯用缸水。
他要拿水面飘着的水瓢盛水,葫芦瓣倒是被许春来抢先一步拿过来,她也低着头勾着脸,让人瞧不出神色。
许春来把水小心翼翼地浇到谭择被烫到的地方。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谭择这一辈出生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去田里务农,他是长房长孙,爸妈疼他,长辈疼他,所有人都疼他。他只需要学习,读书,做很能给谭家争光的人。也因为如此,天之骄子如他,学不会圆滑老练,也学不会迁就他人。
谭择自是高岭之花,只有别人迁就他、容忍他的时刻。
后来男人考上了建筑老八校的清华,读了建筑系,考了建筑师。他只需要在公司里设计图纸,工作优越,倒是很少下工地亲自投入一线。
不像许春来伸出来的这只手,遍布老茧,指关节上有冬季的冻淤,找不到曾经被谭择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呵护的柔软。
她吃了很多苦。
谭择心中长叹,开口道:“对不起。”
后者讶然抬头,谭择又道:“前几天我不该说那件事。”
许春来低低地“嗯”了一声。
谭择又道:“你要和我说什么事情?”
这天底下没有人比谭择更了解许春来,小丫头轴得要命,像一头驴似的,怎么拉也拉不回来。要是她觉得自己没错,是怎么也不会理那个和她吵架的人。所以现在来找他,肯定有话要说。
所以他先找个台阶让小宝下吧。
注:(1)墙体酥碱:简单来说就是墙体受到物理和化学的影响,出现逐层脱落的情况。
(2)下碱:下碱和后文提到的上身,都是在古建筑建造中指建筑墙体的特定名词。下碱是墙体下面,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这里的做法和上身是不一样的。上身就是墙体上面三分之二。
(3)浑水墙:浑水墙,指的是需要在砌砖之后表层再做抹面的墙体,难度比清水墙低。清水墙,在砌完墙之后只需要勾缝,不需要做抹面,但是技术要求高,砖体要漂亮,勾缝要美观。
(4)干摆丝缝:干摆、丝缝都是清水墙的做法,考验的是工匠的技艺,需要磨砖对缝。干摆墙使用五扒皮砖,丝缝使用膀子面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