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女眷有另设的房间,但那里的情况更加不堪,果皮果核吐得到处都是,还有小童奔跑打翻了茶壶,桌上地上污水横流。
管家正在犹豫要不要硬着头皮把曹家女眷带进去,谁知曹小姐袖子一甩,从齿间迸出一句话:“我要去花园走走。”谁敢阻挡她,整个汴京都知道曹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平时宠得手心上的明珠似的,说一不二。
从后面看,曹小姐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步子或大或小,仿佛一脚踏出去多少距离自己完全拿捏不准,惹得鬓边一支珠钗波浪时时高高甩起。还好她体态娉婷袅娜,纵使走得踉跄也不显难看,旁人眼里只觉得她活色生香地跟个仙女似的,想必是不大亲自走路,所以被花园里的碎石子硌得脚疼。
不过看起来曹小姐对张家的花园还是很喜欢,一路过去目不转睛,偶尔停下脚步,眉角眼梢轻轻抽动,似乎感慨万千。管家被她搞得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家的花园哪里出众了,竟然得到这样的重视。
还是身边的丫鬟偷偷推了推曹嫣玉道:“小姐,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去吧。”已经变身为曹嫣玉的胡茵娘尚控制不好脸上皮肉,眼里又有太多的留恋和伤感,随时都像是要痛哭出来。若是再待下去,迟早被人发现异常。
幸亏今天曹家打着来吊唁的名号,曹嫣玉满脸悲容也不至于太显眼,只是悲伤过度就很奇怪。康安安见她对着一株芍药几乎迎风而泣了,不得不上前打断一下。
在胡茵娘的眼里,眼前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心血,是她记忆中的快乐,也是她在人世的眷恋。被康安安一再提醒着,她强忍住眼泪,垂眸转身问:“项伯,张浚生在哪里?”
管家都没有时间去追究这个无礼又突兀的口气,只是在纠结为什么一个足不出闺房的大小姐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刚才明明没有人提起过,一边想一边仓促回答道:“公子领着曹大人往书房去了。”
“那我就去书房。”胡茵娘抬腿就走。
只留下管家在风中一阵凌乱,定了定神。他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曹小姐在无人带路的情况下居然没有走错方向,仿佛对张家的布局很熟悉。
曹大小姐贸然闯进书房,显得唐突且不合乎礼数,不过房间里没人敢提出质疑。眼见她径直而入,仿佛是自己的闺房似的,所有人都唬得站起来,曹大人脸色一沉,却也没发作出来。
曹夫人见场面尴尬,忙开口打圆场道:“听说张公子的书房十分风雅,咱们跟过来瞧瞧。”
曹大人斥责:“没规矩,主人没发话,怎么能随意闯入?”
张浚生忙道:“无妨,定是管家见女眷室嘈杂纷乱,不成体统,才将曹小姐引了过来。”
一句话又给曹瑛解了围,房中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曹瑛此刻对张浚生的态度不知不觉已经改变,温和地对他道:“贤侄客气了,其实我们只是路过,顺道进来吊唁,总不能过于打扰,耽误了启殡发车的时辰就不好了。关于荐的事,你有空来我府上详谈。”
说毕起身,似乎要准备告辞。
然而曹嫣玉自顾自地问:“刚才我进门时,仿佛听到张公子在谢恩?”
曹瑛对这个女儿从来都是毫无办法,虽然觉得她今天举止奇怪,也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张公子满腹经纶,今日一见果然卓尔不群。故老夫愿当一回伯乐,令宝马不至于埋没于红尘。”
本以为女儿听了会高兴,想不到,曹嫣玉沉默一会,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
态度算得上十分恶劣无礼,众人大感意外,想不到曹小姐看起来仪容娴雅,实际竟然任性至此,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于是把眼睛都投向曹瑛。
曹瑛见女儿一再失礼,却狠狠地瞪了旁边的夫人一眼,板着脸道:“今日公子行程繁忙,启殡之前有许多的奠仪,等会柩车发行时,还会有人来途中设奠,应该把应酬宾客的功夫省下来。至于如何谋求仕途的事,咱们日后自有时间再仔细商榷。”
他的话说得很委婉,看起来是在关照张浚生,却是在警告女儿。今天人家忙得很,别站在这里扰乱丧事,反正以后两家还会继续来往的。
张浚生如何不懂,忙接口道:“大人实在体恤入微,小人感恩不尽,改日必定登门致谢。”
两人还在客气,忽然见管家项伯神色慌张地走进来,呆呆立在门口,看了看张浚生,又看看曹瑛,一脸欲言又止的纠结相。
张浚生眉头一皱,问他:“有什么事?”
项伯看了看曹瑛,才期期艾艾地道:“外头在预备马车的时候,发现曹府的轿子里多出一个女人,还……还衣衫不整的。”
“女人?什么女人?”曹瑛一听这话着三不着两的,实在不成体统,传出去曹家的脸面都丢尽了。果然,身后已响起窃窃私语声。
张浚生也觉得管家说话太鲁莽,忙弥补道:“胡说!轿子是夫人小姐的行具,怎么会无缘无故混进去女人?难道是有人图谋不轨?快把人押进来查问清楚。”他眼明心亮,从曹瑛的神色中看出他绝对不知道这件事,也不想含糊过去从此落下话柄,于是马上公事公办。
不过片刻,一个头发披散,穿了件男子外袍的女孩子哭哭啼啼被人推了进来,曹瑛乍一眼看过去,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不由转头问身后的曹夫人:“这女子你见过吗?”
曹夫人有些年老眼花,也觉得女子的身形模样很熟悉,仔细看了一眼后惊叫起来:“你是瑾香?”
本来曹府的丫鬟颇多,各司其职,曹夫人也不会记得府里所有的小丫鬟的名字,这个瑾香更是新来不久。只是今天出门时曹小姐贴身婢女荷风突然生病了,只能从旁边临时拉过来一个代替,所以上轿前刚问过她的名字。
瑾香余惊未了,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哭道:“刚才在轿子里好好坐着,突然有个男人冲进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小姐……”
她刚想说醒来后小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一抬头,发现曹小姐好端端地立在眼前。不但小姐在,连旁边的丫鬟都不缺,不过,那丫鬟身上穿的衣服可不是自己的吗?
瑾香傻了眼,指着康安安吃吃地说不上话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康安安身上,本来今天府里人多事杂,谁有工夫去注意一个丫鬟,况且她自从进门后又一直低着头,自始至终脸都看不清楚。
这么认真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曹夫人先发话:“这人是谁啊?绝不是我们府里的人。”
有个客人说:“奇怪啊,我怎么觉得她挺眼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家家丁说:“我晓得我晓得,上次来找我们公子麻烦的就是这个女人!公子,你记不记得啊,上次她还是男人的打扮!”
张浚生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线,他自然早就认出康安安了。但是他担心的不是康安安又混进来了,而是她为什么和曹嫣玉在一起,而且看起来曹嫣玉还很相信她,并没有被强迫。
康安安听到自己已经瑾香被发现,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己的身份要暴露了。还好现在胡茵娘藏在曹嫣玉的身体里,而曹嫣玉的元神在她的扳指里,还是有弥补的机会。
她定了定神,道:“不错,是曹小姐请我一起进来的……”
话未说完,旁边的曹嫣玉迫不及待地已经叫起来:“我们要一起揭发张浚生设计杀妻的罪行!”
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停了停,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连康安安都傻了眼,想不到向来温顺如小鸟的胡茵娘,鲁莽起来也像是头笨驴。果然,不过只是一会儿的工夫,立刻有人噗笑起来:“这女人疯了,故意来扰乱滋事的吧?!”
“不错,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把我们府里搞得乱七八糟,根本就是个祸害精!”张家的家丁一个个撸起袖子,怒气冲冲地准备冲上来抓人。
“不许放肆!”曹嫣玉一声娇喝,冲过来挡在康安安面前,“你们好好听她说,她没有骗人。”
曹家小姐满身的贵气,哪个家丁敢伸手过去碰,大家吓得直往后缩,只好看向主人讨示意。
张浚生面色发青,沉声道:“听曹小姐的,不要动粗。”
他还不知道眼前的曹嫣玉就是已故亡妻胡茵娘,所以怀着侥幸心情,觉得曹小姐肯受是到康安安的影响,但不知道康安安到底告诉她些什么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翻案,索性沉下气姑且一听。何况郭府向来手段毒辣,拘拿元神的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料这个女人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拿到证据。
附在曹嫣玉身上的胡茵娘其实还不能完全掌握这具身体,故此一直显得慌张失措,还好旁人都以为她只是紧张。曹夫人担心地过去扶住女儿微微颤抖的手臂,借机把她从康安安身边拉开,嘴里柔声道:“玉儿,这女人是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几句话问尽所有人的疑惑,从不出闺阁的曹嫣玉怎么会认识康安安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又怎么会如此信任她,看起来准备拼命保护她的样子,难免不令人怀疑是受到了蛊惑。
附在曹嫣玉身上的胡茵娘听了这话,浑身一抖,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不由顿了顿,艰难地道:“我就是相信她,她是个好人,说的全是真话。”
她这么一说,连康安安都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话听起来软弱无力,算得上十分不理智,真的还不如不说。
胡茵娘见所有人看着她的表情,像是个刚被坏人骗走糖果的孩子,大家又怜惜又同情又好笑,不由急了,大声道:“其实,其实……我,我就是……”
康安安一见要糟,这个时候表露身份无疑是找死,忙挺身而出,截口道:“曹小姐就是侠骨仁心,虽然与我陌路相逢,但她刚正不阿,最见不得阴险小人!”
“对,对!”胡茵娘被她提醒,总算明白过来,恨恨地看向张浚生。
张浚生淡淡道:“不知道小人做了什么阴险狠毒的事,叫姑娘如此义愤填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我府上找麻烦?还要挑拨曹小姐与我做对?”
其实,康安安本来只打算带胡茵娘回来与前世告别,还并不准备与张浚生摊牌定罪。毕竟郭府盗取元神的证据不足,只有等回去后,把扳指里郭中庸的元神交给吴镜,再想办法报官抓了三名道人才能牵连出张浚生的罪行。可是被瑾香的事情一闹,胡茵娘又急着泄愤,完全没有替她遮掩。她的话都说到了这步田地,康安安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对,沉声道:“既然公子说我三次来找你的麻烦,怎么不告诉大家我每一次来都和你说了什么?”
张浚生冷哼一声,道:“疯言疯语,毫无理智,简直有污众人之耳。”
“你说我毫无理智,那我就问你一句,胡茵娘失足溺水的晚上,船上共有四个人,你、船夫、胡茵娘和婢女初夏。两个女子落水而亡后,只剩下你和船夫胡老大两个知情者,为什么我一向你打听胡老大的去处,当天晚上,他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整条船只留下你一个活人,这事难道还不够蹊跷?”
她手上的证据可不少,不过全都端不上台面,只能挑些普通人能接受的事情说,尽力让他们能相信多少就相信多少。果然,此言一出,房间里立刻一片喧哗。胡老大是常年行走在汴河边的底层船夫,认识他的人很多,知道他死讯的人不多,把他和张浚生的关系能联系起来的就更少了。经过康安安梳理,大家都从中嗅出几分叵测的气息来,疑心一起,看张浚生的眼光马上也有些不同了。
不过,还是有人反驳道:“休要胡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汴河里每年淹死的船夫,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你休要混淆视听冤枉好人!”
而张浚生把双臂一展,做了个阻止的动作,泰然自若道:“让她继续说,我倒要听听她还能胡扯些什么。”
一句话,就给自己解了围。他生平最大的本事就是遇事不惊,从容不迫的文人风度,似乎给了大家一枚定心丸,不但自己不露声色,周围的人也能受到感染。大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康安安,眼里重新浮起了怒气。
“这女人胡说八道,不晓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船夫死了又怎么样,这也能胡搅蛮缠地往张家头上倒脏水?”
“张夫人尸骨未寒呢,就来无理取闹,这是打算阻止死人安心下葬吗?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啊!”
看见康安安被围攻,胡茵娘额头的冷汗流了下来。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终于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如此直接挑开事端,等于把康安安顶上了风口浪尖,而自己又被困在曹嫣玉的身体里无法当面作证。
想明白这些后她眼里浮出泪水,窘迫又抱歉地看向康安安,像个犯了错的手足无措的孩子。
果然是个柔弱无主的美人,看着那双盈盈欲滴的杏眼,康安安唯有苦笑,真的半点责怪她的意思也没有,只是觉得天真烂漫的她在张浚生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虽然身边站着胡茵娘,实际的处境等于孤军作战。康安安在脑中飞速地盘算了一遍,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她即不能告诉大家胡茵娘的元神就在这里,也不能把郭中庸放出来当众严审,更不能公开自己度朔使的身份。在这个时候与张浚生当面对质,结果只能是自己吃瘪,当下能做的是闭上嘴,选择沉默,毕竟吃亏越少越好。
想罢,她看了张浚生一眼,谁知对方也正在看他,那双眼看似清澈如水,实则锐利通透,且隐隐闪出一丝寒意。康安安不由浑身发冷,谁说书生没有杀气?!
果然,当与康安安的视线碰触后,他唇边浮出一抹笑意,随即沉下脸拱手道:“诸位,请先听我一言。”
所有人都立刻安静下来,认真地听他说话。
张浚生朗朗地道:“小人不幸家遭变故,承蒙各位错爱、曹大人赏识,自问何德何能,简直生死难报。只是这女子三番五次上门扰乱,其实是有隐情的。之前小人正值丧妻之痛,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没有对外坦言。但她步步紧逼,还骗得曹小姐的信任,实在欺人太甚,不得不将隐情向大家和盘托出了。”
“哦?”大伙一起竖起耳朵,曹嫣玉有点发蒙,不知所措地看向康安安,而康安安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警惕地看向张浚生。
张浚生看着她,眼里透出几分不屑的笑,扬声道:“这个女子一再登门闹事,极尽所能造谣生事,力图指证我有杀妻之罪,其实是为了要胁迫我,逼我娶她为妻。”
“什么?!”众人惊呼。
康安安浑身汗毛一炸,几乎也跟着一起叫出声。
她倒不是惊讶他说的话,而是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毒辣用意。张浚生正在把她描绘成一个处心积虑的怨妇而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小人,这样不但能令他作为受害者的原因更令人信服,同时令康安安罪恶升级。本来她顶多算是个诬陷造谣的长舌妇,而现在则成了敲诈勒索的淫妇,要知道作为一个长舌妇人自然会名誉扫地,招来人人唾骂,但还不至于触犯律法;而以敲诈勒索方式逼读书人就范就不同了,直接可以报官论罪。到底是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短短几句话,便能挑起众怒并陷她于囹圄之境。
更要命的是,他这个解释算得上合情合理,无可非议。毕竟能令一个女人死死纠缠,不惜抛头露面费尽心计地滋事,除了因爱生恨,还能有什么原因呢?何况对方又是这样一个绝世翩翩佳公子,新近才丧了妻,痴情女子走火入魔也是允理惬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