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故园重游
暗an2023-07-03 15:045,388

   赶到新市街时,天光已大亮,张家大门敞开里里外外热闹非常。十一个道人高声诵经,钟鼓齐鸣,整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由于张浚生对胡茵娘深情的美名远近皆知,人皆敬佩。街坊邻里主动都来帮忙,不光张氏家族里有头脸的长辈登门吊唁,连胡茵娘的族人都不肯缺席。男女老少将张家原本不大的院子挤得人满为患,门口的送葬者依旧络绎不绝,灵堂里诵经声哭声说话声混成一片。

   康安安远远瞧见这里车水马龙,不断有马车轿子停在大门口下客上客,把整段街面都堵住。侧耳细听,府里的人更多到挨山塞海,张家的几个家丁忙得晕头转向。她微微松了口气,毕竟自己来过两次,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第三次肯定别想再大摇大摆地上门,若被家丁认出,不拿出棒棍来打招呼已经不错。

   她按了按衣襟下的符纸,轻轻对藏在里面的胡茵娘道:“硬闯不行,我们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胡茵娘细不可闻地回答:“一切全听大人的安排。”

   她的声音柔软而坚定,康安安知道她是铁了心,于是道:“你听听这金钟法鼓的动静,里面有十一个道士,说不定哪个就是有道行的,若被他们识破就不好了,最好能给你找个身体瞒过去。”

   正在商量,远远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而来,新市街本来就不宽敞,此刻更是堵得水泄不通。车夫一边吆喝,一边作势挥舞着鞭子,车里的人也是心急如焚,把头伸出车窗外频频地看路。

   康安安听那车夫大声喝道:“快让开,界北巷胡家的老爷和夫人来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胡茵娘已经“哇”的一声哭出声,呜咽说道:“大人,来的人正是我的父母啊。”

   果然,只见车上的人白发苍苍,满面哀容,见马车久久不动,索性一把掀开车帘自己走了下来。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一下马车的动作差点闪了腰,踉跄几步几乎跌倒,还好被身边的人及时扶住。

   “你千万小心些啊!”车里有个女人的声音急切地响起,随即探出半个身体,也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衣着打扮素净又体面,泪眼愁眉地道,“女儿已经没了,你若是再出岔子,叫我余生如何是好……”

   人群中有人认出胡茵娘的父母,忙对周围道:“这位界北巷的胡士逊胡老爷,正是张公子的岳父。”

   大家这时才晓得原来是胡茵娘的父母来了,不由一阵唏嘘。有热心的人奔去郭府报信,还有人伸手来搀老妇下车,安慰道:“张家门口塞满了,马车横竖是过不去了,有劳夫人老爷向前走几步吧。”

   胡老夫人抹着眼泪,上前扶起丈夫的手臂,而胡士逊一手撑着腰,一手搭着夫人,两位老人默默无语,相互扶持地往张家走。从背影看过去孤苦凄凉,旁人也觉得哀伤不已,大家慢慢避开,为两老让出一条小路,用怜悯的目光送他们步履蹒跚而去。

   康安安胸前的符纸突然蠕蠕而动,同时传来胡茵娘绝望的抽泣声,康安安怕她怨气冲天而产生转化变异,忙伸手按住符纸,低声道:“你冷静一下,别冲动。”

   胡茵娘泣不成声地说:“他为什么……为什么……啊!”

   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是没说“我恨他”,只是在追究“为什么”,有些人确实不喜欢造反。

   康安安明显松了口气,哄孩子似的拍了拍胸口,温柔而坚定地说道:“放心,我们会有办法问清楚的,今天一定让他给你个交代。”

   耳旁哭声依旧,但符纸总算不再颤动了。

   好不容易把怀里的苦主暂时安抚下去,耳边又是一阵喧哗声,原来又有一队人马引领着两顶轿子往张家大门口处行过来。

   “哟,这是吏部侍郎曹瑛曹大人的车马,瞧,还有官兵护卫呢。”

   “是啊,想不到张家这么有脸面,居然惊动到曹大人亲自来,后面两顶轿子里的是夫人和小姐吗?夫人也就罢了,怎么曹家的小姐也来了?”

   “你可不知道了吧,听说曹大人对张浚生欣赏得很呢,以前就说过不少夸赞他的话,说不定连带着曹家上下都对他青睐有加。”

   “废话,这事谁不知道。曹大人慧眼识俊士,只是怎么连夫人小姐也一起跟来凑热闹?怪哉怪哉。这阵仗也太大了,张浚生好大的面子啊!”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声音不敢张扬,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次不等马上的人吆喝,人群自己四散分开,原先装模作样堵在大门口的几辆马车也迫不及待地忙起来。车头前面被人流塞得严严实实,车夫们便挥鞭旁靠,既然避不开,努力往旁边靠一下也是好的,至少能给后面的曹家马车让出条路来。奈何前面的人不知道后面的事,依旧叉着手伸着脖子看热闹,完全驱赶不动,一时哪里走得开。

   趁着街上乱成一团,康安安拍了拍胸口的符纸,轻轻道:“咱们去最后那辆马车碰碰运气。”

   此时马车周围的随从都挤去车头处疏散人群,连抬轿子的都赶去前头帮忙,只留下一个轿夫看着两顶轿子。轿夫心不在焉,也管不住这么多人。人群涌过去把轿子围了个全乎,康安安凑到最后的一顶轿子尾处,抽了个空子,一猫腰钻了进去。

   轿子不大,里面坐着两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年纪略大的穿戴华贵,正掀起一角窗帘在往外偷看,另一个小些的是丫鬟打扮。她一头钻进来,丫鬟便傻了眼,直愣愣地道:“你是谁?”

   康安安瞧她圆脸圆眼脸上有几分傻气,便盯着她的双眼,劈头盖脸问:“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

   “啊,曹……曹嫣玉啊?”丫鬟莫名其妙,看着她晶亮的眼睛,脑子里一阵混沌,吃吃地说了实话。

   “要死了,瑾香你怎么敢跟别人说我的名字!”曹嫣玉扭头回来,见了康安安的男子打扮,更是愤怒,以袖掩面,厉声道,“你是何人,快给我出去!否则一定报官严办!”

   她毕竟是个闺阁少女,轿子里钻进个陌生男人,若是闹开传播出去,难免有损清白。当下她只想尽快把人赶走,切莫闹出更大的动静。

   她话音刚落,车身猛地一震,随即恢复平静。曹嫣玉还以为那男人真的跳出去了,谁知从袖子后探出头时,只见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丫鬟瑾香歪头倒在一旁,生死不明。

   “你,想干什么?”一股寒气从曹嫣玉脊梁后透出来,她张开嘴,想要呼救。

   “曹嫣玉。”一个声音温和地阻止她,同时一只好看的手伸到她眼前,纤细秀白的手指上捏着一只乌黑的扳指。

   曹嫣玉张大嘴,看了看扳指,又看了看男人的脸,到底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

   眼前的男人不仅生得清秀俊逸,双目明亮灿亮,连声音也十分悦耳,婉转地钻进她的耳道里,仿佛一股春风透过窗帘吹拂在脸上,自然而舒畅。车厢里有股淡淡的花香,莫名地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车头的人流终于疏通散开,曹家的护卫回到轿子旁,临抬轿前,管家过来敲了敲门框问:“小姐,一切可都好吗?”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曹嫣玉大梦初醒般低低“嗯”了一声。

   护卫们再不犹豫,抬起轿子,稳稳地往张家大门而去。

   张浚生忙得要命,才把张家的族中长辈迎进门,便听说岳父岳母到了,马车还被堵在门口,连累两位老人自己走进了大门,他急急跑去门口亲自搀扶。在众人一片赞叹声中,刚送进大厅坐下,管家一溜烟地奔了直来,大声道:“公子,曹瑛大人来了!”

   这下可了不得了,堂堂三品大名竟然亲自踏足一个白衣布丁的门户,连座上的族长都跳了起来,连声催促道:“快,快去接人!”

   到了门口,才知道不光是曹大人来了,连曹家女眷也一并被堵在门口大街上。张家上下所有的人都吓出一头冷汗,全府出动配合曹府护卫将门口人群驱散,曹大人的马队以及两顶轿子才得以顺顺当当地来到门口。

   张家的院子本就不大,曹家华丽的轿子根本进不了大门,只得停放在门槛外。张浚生妻子新丧,他为了避嫌,把府上几个模样周正的丫头都遣散回去,此时竟是找不出一个得体的丫头过来接待。好在来吊唁的女眷中有两个头脸干净略识大体的,一左一右守在两旁,总管将曹夫人迎出轿子。

   曹夫人之后便是曹小姐出轿,两个女眷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她们佝着腰,小心翼翼地将车帘挑起来,只见一个清丽的丫鬟先跳了下来,一双秀目灿若星辰,动作之间伶俐极了,双脚才一触地,便轻盈地转过身,从轿子里扶出个袅袅娜娜,满头珠翠的佳人。

   佳人看起来十分害羞,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脸,也不要别人伸手来碰,自己搭着丫鬟的肩膀往里走。后面的人只能看见一道千娇百媚的背影,弱不禁风,步伐娇慵无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上似的,不由又是一阵赞叹艳羡。

   整个张家的人已经全部候在门前,曹瑛故意在门口停了停,看似是整了整衣冠,却趁势扫了众人一遍。张氏的族人里并没有什么出众的人才,除了几个长辈尚能强装镇定,后面的小辈早已慌了手脚,有捂着嘴偷乐的、有搔首弄姿不知所措的、有痴头怪脑傻笑连连的、也有期期艾艾想凑上来巴结的,都是满脸蠢相,根本上不了台面。

   转过头,一眼看见张浚生鹤立鸡群般立在身旁,风姿绰约宛如玉树临风,赏心悦目,见之忘俗。曹瑛深深叹了口气,连客套话都省了,径自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张公子,你也别太伤心。”

   他随口一句话,整个张氏族人再次目瞪口呆,不晓得自家子弟竟然如此神通,与曹大人的交情深厚至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攀上的忘年交。

   其实张浚生和曹瑛见面,连算上这次才不过第三回,之前也是隔着人群视线相及,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不过曹大人权高位重,肯屈身俯就来应酬他,张浚生自然也不会推辞。这个时候他的妙处全然体现出来,两道剑眉轻轻蹙起,惨然一笑,微微作揖颔首道:“劳烦大人费神牵挂了。”动作幅度不大,态度不卑不亢,即不失礼,又不逢迎。

   他神色间更有种别样的哀怨动人,别说在场的女眷,连周边的男人也觉得他一身傲骨。虽是一身布衣,却像个跌入人间的神仙公子。

   曹瑛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曹夫人忙过来劝道:“别在外头立着,大家都进去吧。”

   所有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围着曹瑛、夫人和小姐往里面去。

   灵堂旁边就是贵宾室,然而没人能料到会有曹瑛这样的大官人来,早在里头嗑了一地瓜子壳,桌上的糕点水果也吃得七七八八。方才大家都不觉得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脏乱,简直有辱体面。但又不能把身居要职的曹大人带去灵堂,眼看要走到贵宾室门口,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捏了一把冷汗。却见张浚生神色自若地道:“厅中狼藉,唯恐有辱大人威仪,还是先请去书房坐坐,等下人整理完毕再请宾客入座。”

   大家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张浚生真是心思巧妙,书房乃风雅之地,无论贫富,用来招待贵人都不会怠慢。

   直到进了书房,才发现张浚生的书房竟然面积不小,堪比厅堂。房间里家具不多,一桌一椅都安放在最舒适的位置,毫无奢华之气,款式简净雅致大方极了。房中书籍满架,旁边放着一张琴桌,琴前青铜香炉中香烟袅袅,靠窗的书案上文房用具花纹古朴,细节处处彰显主人的情操。桌旁窗外几株修竹疏影摇曳,微风袭来,房中薄纱素幔轻轻飘动,阳光洒在青石地砖上照出一整排槛窗格影,充满了幽美典雅、恬淡宁静的气韵。

   所有人都屏息敛气,人人脑中只跳出一句话:读书真好。

   曹瑛紧绷的脸色总算松弛下来,轻轻呼出口气道:“藏书满架,万籁有声。不错不错。”他径自走到书架前,认真看了看架上的书,又转头回到书案前,把案上的用具细看一遍。未了,点了点头。

   张浚生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过了。

   果然, 只听曹瑛淡淡地说了句:“看不出你年纪不大,手上的古籍善本、碑帖原拓,旧窑雅器倒是积累得不少。”

   张浚生拱手回道:“小人不才,虽然几世布衣,但家训中有一条严规,子弟无论谋求何种生计,必须手不释卷日夜勤学,无论落到了何种境地,读书是万万不能放下的。”

   曹瑛又把他重重看了两眼,才道:“好,都坐下吧。”

   书房置有茶桌,旁边围了一圈椅子,曹瑛带头坐下,张浚生作陪,族中几个长辈连同胡茵娘的父母也坐了,其余人都围在旁边,连门口都挤着人。

   曹瑛看了看胡士逊白发苍苍满面凄苦的模样,忍不住问:“这位是?”

   张浚生忙起身,先向胡士逊作了个揖,才回答:“两位老人正是小人的岳父岳母。”

   胡士逊忙摆手说:“不敢不敢,小女已经弃世了。”

   张浚生正色道:“岳父何出此言,一日为父终身为父。茵娘虽然谢世,但小婿不是薄情之人,对两位老人绝不会从此袖手旁观。今天当着曹大人和各位长辈的面,我便把话放在此地,胡家无后,从今往后我就是胡家的子侄,从此菽水承欢,倾心尽力地侍奉左右,为两位老人家颐养天年,安享长寿。”

   听清楚他的话后,胡士逊睁大了眼,嘴里想要客气几句,脸上泪水却是掉了下来,一时老泪纵横。胡士逊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便对妻子道:“你看,你看……”

   胡夫人落泪道:“咱们茵儿果然没有看错人,浚生以后就是咱们的孩子,张胡两家还是一家人。”她一提到女儿的名字便号啕大哭。

   旁边的张家长辈此时大梦初醒一般,一个个开口极力夸赞张浚生,曹瑛面色更是缓和,说:“读书人理应尽守孝道,两位老人也不必太伤心了。”

   想了想,扭头问张浚生:“既然公子博览群书,品格也佳,怎么不去考取功名?大丈夫还是要为国家效力才好。”

   张浚生沉默,慢慢从唇间吐出一句话:“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

   曹瑛叹口气道:“原来也是怕折腰向幕府,本朝 ‘员多阙少’,贫寒子弟没有靠山很难入仕。这样吧,我看你才华横溢,是个有骨气的读书人,如果确实有江海之志,还是要加入科举考试的正途。当然,老夫也许能出些绵薄之力,别的不好说,保状和荐书还是写得出来的。”

   此言一出,举座大惊。毕竟当今世道,做官的途径除了科举正途,余下就是荫补和纳粟,也就是官二代世袭和卖官鬻爵。像张浚生这种祖上几辈子都没有做官的背景,就算考中入仕也别想得到好的职位,通常只能在官场底层沉浮多年,潦草终生,一辈子都无法成为有权势的京官。

   但如果有了朝中大员的推荐和担保就不同了,小小一纸封荐文和保状,可以稳送仕子一路畅通,步步高升。甚至还能让人提早进入京官范围,这可是所有寒门子弟都渴望的好事啊!

   张家长辈闻言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谢恩不迭,还不断催促张浚生过来拜谢。大家都说张浚生福气不浅,有了曹大人的举荐,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可得好好感情这个大恩人啊!

   热闹之间,忽见原来守在门外的人纷纷闪开,原来是曹小姐带着丫鬟,身后跟着众女眷,一群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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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魂路上,她有冤抱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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