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安终于明白胡茵娘为什么至死都没有看出丈夫的真面目,甚至在落水一刹那看到他的脸,都不愿相信凶手就是枕边人。只怪张浚生皮相太佳,明明一肚子奸诈诡计,却顶着一张清雅俊丽的脸,令人见之忘俗的美男子。
果然,他刚说完,场中便爆发出一波波的怒吼,曹大人不过愤愤不平地说了句:“岂有此理。”
旁边的人可没这么含蓄,直接破口大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丑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康安安的长相和丑毫不搭边,不过大家厌恶她这种伤风败俗、不知廉耻的手段,都觉得她面目可憎。有人厉声道:“还等什么,让这泼妇继续在这干扰丧事,凌辱斯文吗?还不快些报官,不吃上几棍子,她都不知道天理两个字怎么写!
“对!不过报官之前,先给她点苦头吃吃,这婆娘胆也太肥了,真当读书人都是好欺负的吗?”有个暴脾气的直接挽起袖子冲过来,挥掌对准她脸上就抽。
康安安眼见不妙,往后想避开,然而身后也是人,几双手用力顶住后背,把她往那人的手掌下推。她深深吸了口气,刚想举臂阻挡,眼前一黑,有人硬生生替她挨了一下。仔细看,原来是曹嫣玉猛地冲过来挡在面前。
打到了金枝玉叶般的曹小姐,这还得了!动手的人顿时傻了眼,只见她娇声哀呼,慢慢地捂着头部蹲下身。康安安身形比曹嫣玉高挑,这一巴掌没抽到她吹弹可破的脸孔,正好打在头上。而躲在曹嫣玉体内的胡茵娘只觉得满脑子轰鸣作响,眼前一片漆黑,元神刹那间被打出了肉身。
“女儿!”
“小姐!”
“来人啊!”
堂中一片哗然,张浚生第一次表露出紧张的神情,曹小姐若在张家出了事,作为主人,无论如何他都难辞其咎。只见他匆忙抢先赶到曹嫣玉身边,只见康安安已经一把扶住瘫倒在地的曹嫣玉,不由眉头大皱。碍于男女授受不亲,他无法伸手去抢,只拿眼看着族里的两个妇人,急道:“快把曹小姐扶到榻上,找大夫过来瞧瞧,其余闲杂人等,一律退出书房。”
两个妇人这才明白过来,忙上来扯开康安安,一左一右扶住曹嫣玉。书房里设有卧榻,专供他午间疲乏小睡所用,此刻正好安置佳人。
胡茵娘悬在半空,看着底下乱成一团的人,脑中一片混沌。康安安仰头看住她,暗自叹了口气,用嘴型提醒她道:“回去”。
“女儿啊,你可别吓我啊。”曹夫人急得六神无主,拉着女儿的手直抹眼泪。
房里本来人不多,此刻又逃出去大半,先前动手打人的趁机溜得没了影。除了两个妇人和曹嫣玉,只剩下张浚生、康安安、曹氏夫妇、胡茵娘的父母。几个人看着倒在榻上一团烂泥般的曹嫣玉,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
两个妇人放下曹嫣玉后,瞄了眼康安安,又看了看张浚生。
张浚生冷冷道:“把这个女人先押下去,等曹小姐醒过来再做处置。”
两个妇人得了令,过来一左一右掐住康安安手臂,把她往外扭送。其实按照康安安的力气,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但她决定退一步静观其变,被她们押了出去。
胡茵娘父母很是局促,按照规矩他们早该避出去,可是方才听到关于女儿的消息令他们感到十分不安,心中实在无法释怀。此时众人都走了,两位老人也不好意思继续留下来,只能相互搀扶着,无可奈何地慢慢出了门。
曹瑛又惊又怒,见房里暂时没了外人,顿时沉下脸来,低声对张浚生道:“这女人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张浚生一口咬定道:“小人和她绝无半分干葛,是她痴人做梦,始终对我纠缠不休。”
曹瑛冷哼一声:“老夫阅人无数,忠奸曲直还能辩得出几分。你不去招惹她,她怎么会来纠缠你?再说那女人虽然行事鲁莽,但容颜端丽双目正气磊落,不像是个蝇营狗苟的模样,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污秽不堪?”
张浚生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坚定道:“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大人总是如此轻易地以外表判断一个人的品德吗?小人不才,自认也算得上仪表不俗,难道大人就觉得小人一定心中有鬼?”
离近了看,他浓眉挺逸如春山峰斜,双眸晶亮如寒塘月影,实在是个俊美无俦的佳公子。曹瑛被他容光一照,不由心头发虚,一时倒也哑口无言了。
胡茵娘在空中听他狡辩,急得咬牙切齿,心里只留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继续信口?黄地害人了!
元神一阵乱颤乱动,朝着曹嫣玉的身体里钻了回去。
曹夫人只觉得怀里女儿的手臂突然一沉,喉咙里一阵“咯咯”声,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不由喜得大叫:“别说了,嫣玉醒了!”
几个人同时凑到榻前细看,只见曹嫣玉面色雪白如纸,双眼已经睁开一条缝,看了看众人,又重新闭上眼帘。
曹瑛才出了一口气,却听女儿微弱的声音轻轻道:“你们先出去,我想和他说话。”
“胡说!”曹瑛好不容易才想明白这个“他”是指张浚生,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跳脚道,“不成体统!若不是为了你一再跪求,我们何苦来这里。现在你还要单独和他共处一室,曹府的颜面都要给你丢尽了……”
曹夫人见女儿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唯恐丈夫的重话刺激到她,忙扯了扯曹瑛的衣袖,低声道,“老爷毋怒,外头还有人。”
曹瑛一肚子火气冲到嗓子眼,眼瞟着门外的人影,硬是没有再骂下去。
曹夫人擦了眼泪又道:“嫣玉确实任性了些,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她喜欢张公子,就让他们说几句吧,别真的把孩子逼出重病,以后咱们坟前拜扫之人还能指望谁呢?”
曹瑛被她劝得心灰意冷,一时没了想头,过了一会,跺了跺脚道:“我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扭头出门了。
曹夫人回头向张浚生使了个眼色,叹了口气,像是心里焦急,跟着丈夫后头一起去门口等大夫了。
此时胡茵娘在曹嫣玉的身体里渐渐元神归位,神志清醒了许多,听了他们没头没脑的一段话,很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呆呆地看着张浚生走到榻旁,轻轻坐下来,伸出手温柔地在她额边抚摸。
他的手指纤长有力,掌心柔软干燥,令她感到无比熟悉无比亲近。一个错眼,胡茵娘恍惚起来,以为时光倒流至某个春日清晨,丈夫来唤她起床。他莹白的肌肤幽幽生光,低眉垂目在初晨柔和的阳光中仿若佛座下的阿难尊者。
曾经,他就是她心中唯一的“佛”,睿智、慈悲、温润、清静无染,令人心生欢喜。
可是,正是这尊俊秀端严的“佛”,不但亲手将她的生命终结,甚至赶尽杀绝,连她的元神都不肯放过。
胡茵娘瞬间愤怒起来,用力推开他。
张浚生毫不在意,反而微微地笑起来。“怎么了?听了别人的谗言,就和我使性子闹别扭,是不是因为太过思念所以开始恨我了?”
他的语音依旧温和清朗,却明显带着挑逗之意。胡茵娘作为他的妻子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轻狂口气,她想起刚才曹氏夫妇的对话,顿起疑心。
同时,张浚生的手已慢慢地抚在她的手臂上,顺着属于曹嫣玉的粉嫩肌肤慢慢向上滑。胡茵娘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呆呆地抬头看着他。
张浚生俯下身,将唇贴在她耳旁道:“放心吧,自从那日在上元灯节见到你,从此我心里便只容得下你一个,世上所有女子在我眼中都如尘土。等府里丧事过去,我就来登门求亲。”
上元灯节?胡茵娘的眼眸渐渐迷离起来,思绪回到年前的正月十五。官家爱逞风流,今年的灯节也办得最盛大热闹,到处华灯大放,异彩纷呈。她和张浚生难得出门,自然是兴致勃勃,双双携手随着人群往灯节的中心——宣德门涌去。
走着走着,胡茵娘便发现张浚生不见了。大家摩肩接踵,路上的每一条小巷街道都水泄不通,一不留神便会被挤出去很远,因此胡茵娘也不觉得意外,自己带着初夏慢慢随人流往前挤,边走边寻找丈夫。
直到她看到广场中心光彩夺目的彩灯大山棚时,依旧没有找到张浚生的身影,看着周围的情侣交颈叠臂、如胶似漆的样子,她心里十分难受,于是匆匆地结束赶回家了。
到家依然没见到张浚生,又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之后,才见他手里提着支莲花灯,面色疲惫地踏进大门。
“你去哪里了?害得我四处好找。 ”不等她开口,他抢先责问了一句,又把花灯递给她,“彩人张难得出摊,围得人墙似的。我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挑了你最喜欢的莲花式样。”
胡茵娘一肚子委屈,被他这几句话堵得严严实实,自己半天说不出话,只得忍气先接过莲花灯。见那灯扎得精美别致,的确与众不同,她才叹了口气,小声道:“你去买灯也要提前说一声,可把我急得……”
“我的好娘子,一切还不都是为了讨你的欢心。”他顺势搂住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张浚生平时不爱笑,偶尔展颜,眼角眉梢春意盎然,天生的风流情种,花无其魄,玉无其魅。胡茵娘哪过得了这道美男关,被丈夫搓揉得浑身发软,满腔阴霾都烟消云散。
“上元节?你不是说去买莲花灯了吗?”她再也忍受不住,突然从榻上坐起,盯着他的眼睛,逼问他,“原来你是瞒着我去和曹嫣玉见面,怪不得失踪了那么多久!你居然还有脸说一切都是为了讨我的欢心!”
一边说一边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她哽咽着,用力拽住他的袖子,哭骂道:“你这个脏心烂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当年不顾身份下嫁给你,婚后从未对你有过半分不尊重!而你竟然背着我与官府小姐私通,还把我卖给郭府做‘人牲’。你,你,你的心到底是什么长得?害我也罢了,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
张浚生毫无思想准备,听到她的话眼中瞳孔猛然一缩,撞鬼似的,整个人往后奋力跳开。胡茵娘扯着他的衣袖不放,也被他从榻上拖得横了出去。
房外的人本来都在交头接耳,并没人留意房里的事,听到动静一个个探头过来,才发现房里原来只剩下了孤男寡女。曹瑛就站在门口,眼见不妙忙箭步冲进房间,曹夫人如临大祸般,紧跟其后。张家的几个长辈也凑了上来。
只见曹嫣玉疯了似的,紧紧拉住张浚生的一只衣袖,脸上涕泪交流,嘶声叫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还怀了你的孩子,为什么要把我卖作‘人牲’?!”
所有人完全没听懂,个个都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今天曹家小姐的作风诡异至不可说。见张浚生满脸煞白如纸,震惊错愕至极,一改平时雍容高雅的风度,手忙脚乱地拼命往后躲。
大家只能上前先把曹小姐从他的衣袖上剥下来,却见曹嫣玉把张浚生的衣袖掐得太紧,水葱似的手指被衣袖上的玉饰划出血痕,指甲缝里的血滴在雪白的布料上,分外惊心触目。
即便是疯,也没疯得这么张狂的样子!就算之前那女人胡说八道,曹府的小姐如何会跟着绕进去?众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个念头,看张浚生的目光也不对了。
胡茵娘毕竟是新上了曹嫣玉的身,闺秀遇闺秀,一般玉软花柔的体质,打闹控诉之后,只觉得精疲力竭,累得靠在榻旁呼呼喘粗气,头发蓬乱,绣衣凌乱,珠钿散碎掉了一地。她母亲见了,心里暗自长叹一声,觉得女儿的名声今天算是彻底毁了。
曹瑛只觉得自己一天之内须发皆要大白,事到如此,再不顾忌其他,他瞪着张浚生道:“我不过出门看一眼大夫到了没有,你们又在闹哪一出?难道这回也是我女儿无缘无故纠缠你?”
张浚生听他这么说,羞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也是个心思机敏的,片刻之间已经想好对策,猛地一拱到底,对曹瑛道:“大人息怒,刚才大人与夫人去门口等大夫,小姐突然在榻上叫我名字,小人也是心急,顾不上男女有别过来探看。不料我靠近,她便拉住我衣袖胡言乱语。依小人看来,小姐向来冰清玉洁,知书达理,今日如此异样,一定是方才那个女子对她下了巫蛊之术,以至于她举止失常,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行为。”
“你,你,你胡说!”胡茵娘披头散发想要从榻上跳起来反驳,却被两个妇人拼命按住。
张浚生扫了她一眼,叹道:“曹小姐看起来神志不清,所作所为皆是身不由己,不如暂时将她的绑上。最好连嘴都堵上,以免她做出终身后悔的事情。”
“也罢。”曹夫人看了曹瑛一眼,见丈夫像是老了十年,犹豫再三后才咬牙点了点头,无奈只得掩面道,“先把她绑起来吧,以免……以免再生出事端。”
胡茵娘有苦说不出,被两个妇人按倒在榻上绑住双手双脚,连嘴都严严实实地堵住,双眼瞪着张浚生,几乎要滴出血来。而张浚生长长出一口气,悠悠道:“诸位可能不知道吧,前几天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想必也是那女人动的手脚。”
“不错不错。”有个客人闻言出来道,“前几日有个白衣男子也来张家闹事,我眼睁睁地瞧着,那人也和今天的曹小姐似的,拉着张公子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又哭又骂。他硬说自己是胡家大小姐,抽冷子还?了张公子一巴掌。”
“你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那男子后来被家丁老五打得半死,还是那个女人领了两个小白脸来把人抬走的。看来这女子不是单独作案,身后还有许多帮凶。”另一个客人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既然是诈骗团伙,又行巫蛊之术害人,她就是个妖妇啊!一定要重罪重判,必须马上上报官府!”
张浚生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势头竟然开始对自己颇为有利。他见曹瑛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不再怒目而视,心里一块大石堪堪落地,趁机道:“妖妇居心险恶,屡屡扰乱小人家事也就罢了,还祸及曹府。若是伤到了曹小姐的玉体就不好了,不如即刻将她押入开封大牢之中,由府尹大人执掌断案,必能审得水落石出,还小姐一个公道。”
刚才有一刻的功夫,他被曹嫣玉变成胡茵娘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随即便明白是胡茵娘的元神从郭府逃了出来,不由暗暗恼恨郭府办事不仔细。不过转念又想,掠取元神的事属于灵异,自己不承认,郭府不说,就算是告到皇帝面前都不会有人相信。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康安安押进大牢里,再通知郭府暗中伺机灭口即可。至于被胡茵娘上身的曹嫣玉也好办,索性当作中了巫蛊之术后的疯子处置,事后自己再上门负荆请罪,称一切皆因张家而起,是妖妇害人不成反而误伤了曹小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到时候大大方方表示自己愿意负责任,既然曹小姐已经疯了难以婚嫁,自己就娶了她。如此一来,即显得自己有情有义,宽宏大量,又可令人心服口服,事情也算按照原计划水到渠成。反正嫁过来的到底是胡茵娘还是曹嫣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以后,整个曹府必定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仕途之路从此平坦直上。
暗地里盘算妥当,他一抖衣袍重新站出来,扬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张家难辞其咎,曹大人且放宽心,一切后果均由小人承担,保证绝不会令小姐的名声半分受损。”
他朝门口几个家丁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那女人押到开封府里去!”
“且慢!”曹瑛忽然开口道。
张浚生心里一惊,忙扭头望向他,只见曹瑛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递过来:“带上我的名帖一起送进去,务必把这妖妇押入大牢,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好!”张浚生精神一振,知道凭着曹瑛这张名帖,康安安就算不死,也必定在牢中脱一层皮。郭府下手更加容易,果然是天助我也。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帖子,吩咐家丁们兵分两路,一路把康安安五花大绑起来往开封府押过去;另一路,通知道士们仪式正式开始,要给胡茵娘发丧出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