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安其实一出房门就被人牢牢制住,用一根麻绳绑在墙角里,并不知道房间里面出了什么事。忽然见众人涌了进去,不过一刻又全涌了出来,个个咬牙切齿横眉立目地看着她。
她心里惦记着胡茵娘,急忙问:“曹小姐怎么样了?”
想不到,立刻招来一阵狂风般的怒吼,七八根手指头点在她面上痛骂:“还有脸问?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自己心里明白!”
“胆大包天的妖妇,竟然敢用巫术害人,今天就让老爷好好教你怎么打官司!”
“还不快快认罪伏法,曹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心把你剐皮剐肉喂猪狗。”
康安安被骂了个七荤八素,隐约却听出来胡茵娘没出事,心里略微放宽了些。又听个家丁出来扬声道:“诸位先别管这妖妇的事了,启殡时辰将近,院里柩车已经套妥,死者为大,咱们先顾正事要紧。”
幸亏这句话,康安安才不至于被人暴打。两个家丁押着她走出人群,路过院子时,只见柩车停放妥当,道士们摆下祭祀供品,绕棺转咒《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胡茵娘与张浚生没有子嗣,找了个小丫头披麻戴孝守在灵位前哀号,所有亲朋好友将张浚生星捧月般围在当中。
出了门,却见街心一阵骚动,道路两旁又围得密密匝匝,连曹府的车队都被挤到角落里。押解康安安的家丁莫名其妙不知何事,忙过去打听,说原来有皇室人员路过,派了许多护卫肃清路面。大队人马把街心塞得满满的,虽然老百姓都被赶在道两旁,但大家都雀跃欢呼,各种赞不绝口。
康安安也被人群挤得无法走动,只好背着绳索等在道旁。远远眼见一队人轻裘骏马缓缓而来,队伍果然光鲜亮丽,且无一不是年轻俊秀的少年郎,一个个眉目清秀、精神抖擞,引得人群里的媳妇姑娘们面颊潮红,心神摇曳不能自制。
正自发愣,人群又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哄叫,只见一人一马抢先跃出队伍,天神般映入眼帘,白马精神抖擞,马上男子更是相貌非凡,阳光照耀之下俊美无俦,令人眼前一亮。与此同时,康安安也像是被强烈地阳光刺到,情不自禁地浑身一阵哆嗦,本能地侧开头。可惜已经晚了,马上的人居高临下,一眼就扫到了她,蓦地抬起鞭子指过来,吩咐左右:“把那个女人给我拉出来!”
在周围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康安安不安地抬起头,看到他旁边的马上插着一面旗帜,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赵”。
她突然有种大梦初醒后的茫然失措,赵府的小王爷这么快就能下床出来溜达了,看样子仿佛还记得她。
虽然才过了一个晚上,但已是物是人非。她重新被带到了他眼前,连那匹马她都还认得,只是马上的人已经完全不同了。
她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形,长身玉立,从马上缓缓低下头,一双星眸,仿佛沉着无数个秘密的寒潭,连声音都是熟悉的,他淡淡地说:“你果然来了这里。”
声音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刹那间,她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还是这张脸,气势却与以前完全不同。想不到不同元神竟然可以使同一具身体看直来如此迥异,完全不同的精神与气势——以前的小王爷充其量只是个荣华嚣张的贵公子,而现在的小王爷,目如鹰隼面沉似水,已是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族。
他只漫不经心似的看了她一眼,便像有把利刃顶在她脖子旁。在这种眼神威逼之下,人根本说错不得一个字,不光是她,周围的路人都吓得一阵哆嗦。
康安安只觉得嗓子发哑,脊梁骨都发麻,艰难地说:“嗳……”
小王爷死死地看着她,拧腰跳下马背,身后立刻有人牵住缰绳。而他自己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坎上,沉默的空气中像是掀起无形的惊涛骇浪,周围的人也再承受不住,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将她完全地暴露在他面前。她倒吸口冷气,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站稳了,她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仔细算起来,自己应该是救了他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四肢僵硬紧张到这种地步,难道只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强大太冷酷了吗?
这么想着,她清了清嗓子,说:“你……”然后就发现,小王爷已经站在她面前,绝不超过半臂的距离。他身上散发着凛然的压迫感,硬生生把她想说的话又逼了回去。
过了好半天,他就这么眉眼沉沉地看着她,自上而下,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叫她顶了千斤似的重压,汗毛根根竖起来。明明对于这具身体自己本是极其熟悉的,若在以前,她每天都要触摸几回,有时候觉得彼此距离太近了,还会用一根手指将他直接顶开,可是现在她却连一根汗毛都不敢碰他。
“为什么不声不响一个人出来?”终于,小王爷先开口。
“这,这可是我自己的事啊。”康安安搜肠刮肚,硬着头皮挤出一句话。
小王爷脑袋低垂,眼神从她身上滑过,像是要努力认清她的样子,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铭记。在他的目光下她情不自禁又缩了缩。
“你,你都好了?”康安安不知道这个全新的小王爷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现在心里是喜是怨还是愤怒,当他的元神被镇住的时候又是怎么样一种经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过他颈部,领口捂得严严实实,那块镇魂的墨玉牌应该已经被毁掉了,这么一想,她突然记起件重要的事,问:“贺郎呢?”
“那个人呢?”几乎同时,想不到小王爷也同时开口问。两句话重叠一起,他丝毫没有先开口回答的意思,依旧炯炯地盯着她。康安安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再也享受不到以前那种事事被迁就的待遇,只好苦笑一下说:“放过他吧,其实他也挺可怜的。”
“你倒是很体贴他?”他眼中寒光一闪,冷冷地说。
康安安噎住,不晓得眼前的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事,究竟有多少怨气怒气埋在心里。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很想从她身上找出郭珺臣的下落,从而赶尽杀绝。
她摇了摇头,努力劝慰他:“其实,有些事情还是让它过去吧,就当大家从来没有遇到过。你也经历了劫后重生,何必苦苦揪着从前的人和事不放?”
“当没有遇到过?”他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像是把这几个字在齿间用力细嚼,一字一字都凝聚着力量,“原来你就是这么想的?”
康安安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了话,想来她和之前的小王爷相处时间太久了,已经习惯他那种喜怒哀乐明明白白都堆在脸上的表达方式。而此刻面前的新人小王爷,却是喜怒不形于色,可能自己踩到了他的雷区都不自知,她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何不放下一切仇恨。其实对于你我来说,也算得上是第一次见面。”
“你说你不认识我?”他眼中瞳孔一缩,仔细看,额角处的青筋都快蹦出来。
简直是越描越黑,康安安紧紧闭了嘴,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副模样。之前两个人说话,永远都是小王爷滔滔不绝,她只需负责点头摇头寥寥说几个字,他便如奉了圣旨似的欢天喜地;可现在她反而成了长篇大论的那一个,他倒惜字如金,引着她去揣摩猜测。这改变令她十分不舒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暗自想到新人果然不如旧人。
她理了理思绪道:“你何苦紧紧相逼,不光是他,连我都可以马上从眼前消失,保证再不出现。”
他呆住,又像是倒吸了口冷气,果断地喝一声:“休想!”一挥手,转头吩咐对着身后的护卫,“先给她松绑,把人看紧了,没我的话不许她随意走动。”
“你们……”康安安身后的家丁早傻了眼,眼巴巴瞧着两个高大英挺的护卫走过来,其中一人伸手在康安安肩头一搭,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武功手法,绑绳竟然立刻断成两截。随即一左一右将她护在当中,家丁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胆战心惊地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把腰一弓,脖子一缩,就势往后退进人堆里,飞速跑回去给主人报信。
“这事不用你插手,我自己会解决,你不能囚禁我!”康安安也有点着急。
小王爷冷冷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别有深意,但连一个字都懒得多说了。
张家的柩车、嶓亭纸扎、道人、鼓手、细乐、人役都出不了门,正要派人出去疏通,却见押解康安安的两个家丁奔了回来,期期艾艾地道:“外头……外头……那女人……抢人了……”
谁也听不懂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话,张浚生皱眉道:“慌什么?让你们押解的人呢?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个家丁惊魂未定,犹朝着门口不停比画,吃吃道:“赵……赵……”
话未说完,门外已进来了一队人。
当先一人衣饰华贵,容貌俊逸,顾盼之间光彩照人。那种龙姿凤章的气度把张浚生都比下去了,反倒在他面前显得过于阴柔文弱。才一露面,整个宅院便有了种蓬荜生辉的明亮,大家本能地意识到来者非富即贵,绝非寻常之辈。
张浚生先看了曹瑛一眼,想来对方是朝廷要员,必定认识许多权贵。想不到曹瑛也是一脸茫然,显然完全不知对方的身份和来历。
无奈张浚生只得亲自上前询问,拱手道:“不知阁下是哪位?”
小王爷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电,仿佛能穿透身体直捣魂魄。张浚生虽然依旧面不改色,浑身汗毛却暗暗一炸。
耳听身后的护卫扬声道:“赵府前来送贺礼。”
张浚生一听,实在不像话,自己府里又不是办喜事,何用祝贺之礼。不过随即赵府二字便在脑中纠成一团,也不知是哪个尊贵的赵府。他平时要维持高傲的读书人形象,没有达官贵人的交际,也不屑与富户乡绅往来,对于权贵府坻的信息流通不畅,一时哪里想得起来。
倒是有个客人眼尖,轻轻地对旁边的人提醒了一句:“似乎是东华门外的赵府……”
“赵小王爷?”被提醒的人顿时惊跳而起,声音略大了些,周围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大家脸上赫然表露出“原来是那个疯子啊”的表情。
张浚生耳力灵敏得很,听到这一句,眼皮子一抽,随即全身放松下来。心想无妨,就算他长得再威心凛凛,也不过是个出了名的疯子!
“怎么,难道是我来得迟,主人连招待理数都不顾了?”小王爷道,声音穿云裂石般听得让人心头一颤,张浚生倒也不敢怠慢了,只好拱手请进大门。
他存心不想留客,便立在门口,想不到小王爷自顾自地往大堂里走。此时棺柩已经移出,堂中只留下灵台供品火盆等物,周围桌椅都搬得横七竖八,地上满是烧尽的纸钱灰。
只见他大剌剌地往正中的椅子上坐了,同时手指在旁边的茶几上轻敲一声,嘴里淡淡道:“都没有人上茶的吗?”
众人忍不住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不晓得张家倒了什么血霉。这里先是来了个做法的妖妇,现在又来了个闹事的疯子,偏偏这个疯子还有背景有靠山,万万得罪不起。看来胡茵娘出殡的事又要再起波折,今天可算不吉利得很。
张浚生忍着气,向他连连作揖道:“王爷光临,小人不胜感激。可是小人爱妻出殡时辰已到,恕不能以礼数招待,毕竟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从来没有无故耽误死人发丧的道理。”
他觉得自己有理有据,就算告到天子眼前也不怕,所以腰板挺得笔直,双目炯炯地看着座上的荒唐王爷。
曹瑛更是上前一步为张浚生助威,向小王爷道:“时势为皇亲,未必贵极;穷为匹夫,未必贱极。贵贱之分,在于行之美恶。老夫与赵王爷同殿称臣,素来敬其德隆望重,一言一举皆是朝中的楷模。小王爷虽未入仕,也请注意言行举止,谨言克制,敬畏自然之道,切不可在神佛之前肆意忘形,以免折损了自家的尊贵之气。”
两人一左一右,一软一硬,看起来都是满身正气,身后众人受到鼓舞,纷纷开口道:“不错,无论是谁也不能阻止死人下葬啊。”
“凭什么上门捣乱,有钱有势就很了不起吗?”
“今天好晦气啊,一出连着一出,赵府的人马来得也忒巧了,会不会又是那个妖妇施出来的法术?”
人群里的一句话提醒了张浚生,他蓦地想起什么,转头寻找方才的家丁:“那个妖妇呢?”
家丁眼睛看着霸坐在堂上的贵人,不敢直接指证,便用下巴往他的方向一挑,小心翼翼地说:“刚才出门,就被他……被王府的人扣去了。”
“啊?难道那个妖妇也是赵王府的人?”顿时全场哗然,各种怀疑、鄙视、嫌弃、震惊的眼神纷纷投向小王爷。
一片啧啧声中,小王爷始终神情泰然。他脸色苍白,眼圈下两抹青晕,似乎有些疲惫,然而目光灿若寒星,令人望之生畏,徐徐环视问,“怎么?有谁要说话吗?”
哪个敢接他的话头?连与他对眼直视的人都没有,大家一肚子牢骚都憋在腔子里,心里想:好凶的眼睛,好可怕的人,惹不起,惹不起。
小王爷见没人说话,不由冷冷一笑,清脆地打了个响指,两个护卫拥着康安安过来。大家一见康安安身上绳索尽失,轻松自如的样子,又惊又怒,无不恨得咬牙切齿。但碍于小王爷的威严,没人敢出声。
“哪一位是胡士逊?”小王爷淡淡地问。
胡士逊夫妇一直缩在人群里,见女儿不但死得委屈,连出殡都艰难坎坷。眼看时辰要到了,二人急得眼里含着两泡热泪,扒耳搔腮搓手顿脚,但是苦于人微言轻,别人家的地盘哪有他们开口的份儿。
此刻听小王爷叫他,忙把眼泪一抹,抬腿向前出来,他夫人急得一把拽住衣袖,低低道:“叫你的名字就要出去?那王爷好没道理的。”
“怕什么,若是茵娘不能吉时出殡,我的老命留着也无用。”胡士逊走出人群,勉强作揖道,“小人就是胡士逊。”
“胡茵娘是你的女儿?”
“是,是小人已故的女儿。”这话说得好不凄凉,胡士逊满脸惨容,他的妻子更是在人群里痛哭出声。
小王爷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打开慢慢翻看,翻到其中一页时,他停下动作,对康安安招手道:“你过来。”
康安安莫名其妙,只能依言上前,看他手里的册子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名字,后头还按着一串红手印。
她一愣,抬头与小王爷对视,却被他的眼神刺得重新低下去,嘴里吃力地道:“这是从郭府里搜到的东西?”
小王爷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停了一会,轻轻道:“你是忙得忙傻了吗?捉贼拿赃的道理都忘了?不要紧,你不懂,自然有人会明白。”
他话音刚落,想不到对面的张浚生突然躁动起来,大声道:“时辰已到,茵娘的柩车必须起身,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耽误了。小人虽然无能,也不能让心爱之人泉下遗恨啊!”
他一边说一边催促家丁:“快去让柩车出行,大家都不要等在这里了,必须把茵娘安顿好才行。”
大家听了都觉得十分正确,谁有工夫看什么疯子王爷,今天就是来送殡的啊。果然,所有人开始掉头往外走,可惜,才走了几步,便被一队护卫拦住了。原来小王爷已经命从后面围住他们。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你们要做什么?恃权行凶,欺压布衣百姓吗?天子脚下难道都没有王法了吗?!”张浚生浑身发抖,当先冲过去,以头猛撞向护卫,嘴里大喊,“连令自己妻子入土为安都无法保证,我还算什么男人?今后又有何面目苟活在世上?来来来,你们快用刀杀了我,好让我们夫妻一同到九泉之下做伴!”
他像是疯了似的,对着护卫拳脚相交,之前清丽出尘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然而落在别人眼里,他们完全不觉得奇怪,只觉得一个神仙般的美男子为了守护自己亡妻的尊严,甘愿放弃体面与性命,实在可敬可叹;相比之下,堂上那个赵王府的疯子多么可耻多么卑鄙。观者无不愤怒心痛,纷纷响应助力,怒气冲冲地挽起袖子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外冲。
护卫举起刀剑作势阻止人群,然而所有人都急红了眼,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成了行使正义的英雄好汉,简直摆出了拼命的架势,一时哪里克制得住。
眼看人群就要冲出灵堂,小王爷忽然暴喝一声:“官家御赐信物在此!谁敢违抗皇命?!胡士逊,你不在乎亲生女儿的冤屈吗?张浚生谋杀妻子的证据就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