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见她行事怪异,又是小王爷心坎上的人,哪敢多话,只是急催着请她回房,说:“姑娘,这个园子不可久留。”
康安安奇怪起来,又看了看周围,问:“我方才就想问你,为什么小王爷这里没有护卫侍女?”
婢女面露难色,勉强回答:“自从小王爷有了梦游之症后,这个院子就不派人手了。”
“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婢女低了头。
康安安看她分明是不想说,便道:“既然没事,咱们多待一会儿也不要紧,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留下来坐一会,顺便照看你家主人。”
婢女见她如此笃定,急得额头出汗,说:“姑娘不知道,自从小王爷梦游之后,这院子里就怪事横出。常常听到有人说话或叫喊,声音极其恐怖,走过去却又找不到第二个人。都说是小王爷第一次发病时吓死的那个小厮在作祟,所以大家都不敢来了。就是王爷夫人知道了,也不勉强我们。”
康安安毫不意外,那些情灵既然能操纵起他的身体,自然也可以发出声音惊动别人,于是笑起来:“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们回房间吧。”
第二天一大早,小王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醒来便急着来找康安安,指着脸上问:“你在我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康安安道:“这个符叫‘魙’,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你也是有福气的,遇到我才能画上。”
“魙?”小王爷念了一遍,欢喜道,“真是个好符,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睡得有多安稳,感觉很久都没有这么神清气爽,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安姑娘,你果然大有来头。”
康安安微笑不语,在归墟边境上,远离黑水河以外的地方,常有些游荡的异物。这些异物生前都是体质奇特的异人,死后元神离体,不肯自动归于黑水河,又受到归墟阴寒罡风的影响,渐渐便幻成了魙,是一切死物的克星。归墟度朔使专门提炼此物之精髓,铸成法印,可以克制、驱散一切妖邪。她只是画了个皮毛而已,却已经能制住小王爷体内的东西了。
康安安说:“本来我也不准备对你用这个,只是越来越觉得你的病因一言难尽,感觉有许多隐情在里面。故此只能放大招,以后你每天清晨来我这里画一个,包管你一整天都平安无事。”
直到傍晚时分,谢子璎才来,慌慌张张地,见了康安安便说:“安姑娘,我把事情办砸了。”
康安安心头一紧,忙问:“东西没找到吗?”
“只找到一份,另一份没找到。”谢子璎边说边从衣袖里翻出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几张纸,递给了她。
康安安叹笑起来,说:“没事没事,只找到一份也很好。”
谢子璎见她不生气,顿时松了口气,笑着说道:“你不知道,今天陈平居然没有告假,也去了国公府,咱们俩见了面,却也都不敢说什么,大家堆着笑做了好大一场戏。公子和他还去书房单独聊了半天,想必是追问他昨天晚上的事。”
“放心,他不敢乱说的,这话要是露出破绽来,他闯的祸不比咱们小。公子要是晓得他也知道这个大秘密,断容不得他活在这个世上。”
“确实确实。”谢子璎搓着手笑,“这小子也是个人精子,唱起戏来天衣无缝,我看公子暂时没拿到他的把柄,不过乘了个空档,他忽然拉了拉我袖子,说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公子房里要纳人了,名字叫秀月。”
“咦?”康安安抬起头。
小王爷见他们脸色不对,不由奇怪:“就算收个丫头又怎么了?王稽昭这么多年都房中无人,素净得像个和尚似的,讨个人也值得你们这个模样?”
“秀月在他身边许多年了,平时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怎么突然就想要收了她?而且连小谢都知道官家想要把公主嫁给他,在这个当口自然是要谨言慎行,把洁身自爱的招牌贯彻到底。他为什么突然松口了,这不是在膈应官家吗?”康安安瞧着谢子璎,笑道,“你应该很了解公子,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谢子璎眼一亮,道:“是不是被要挟了?难道秀月拿到了他的什么把柄?”
康安安扬了扬手中的纸稿,问:“你应该看过这个东西了吧?”
谢子璎脸点点头。
康安安说:“我知道你也忍不住,不过这算是你们公子的至关紧要的命脉,你倒没有拿了东西去向他讨功。”
“安姑娘也太小看我了!”谢子璎这下真是涨红了脸,直着脖子道,“我确实是靠帮闲营生,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溜须拍马的货色。但乾坤朗朗有正气,我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就算当不了君子,也不能自贱沦落到无耻小人的境地去。虽然我来得晚,不认识王卿,但昨天晚上听了公子待他的行径,简直就是伪君子,我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沆瀣一气!”
小王爷鼓掌喝彩:“小谢,这话我愿意听,你果然是个血性男儿!”
康安安点头:“我走之后,整个国公府都在翻箱倒柜地找王卿的书袋,我把东西一分为二地藏了,就是怕这样彻底寻找会被翻出来。既然你只找到一份,另一份肯定是被秀月翻到了。她心机深沉行事又果断,是整个国公府丫头里最出挑的人物,难免不拿着把柄做文章,公子这下是碰到对头啦。”
“正好!”小王爷手一拍,“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倒要看看他们是谁斗得过谁。”
谢子璎拍着胸脯说:“请小王爷、安姑娘放心。那府里的事,有我打听着,一定及时禀报。”
谢子璎见小王爷今天格外高兴的样子,说话也通情达理了许多,不由莞尔:“安姑娘真是治小王爷的良方,感觉自从安姑娘进府里后,咱们小王爷的精气神都完全不一样了。”
小王爷嘴上说:“马屁精。”眼睛却瞧着康安安,喜之不尽,忍不住又去拉她的手。
康安安不耐烦:“好好的又动手动脚干什么?”边说边用力甩脱他,“你乖乖站在那里,我今天这符足够霸道,保证够你可以清醒一整天。”
小王爷不免失望,当着婢女们和谢子璎的面,又有些下不了台阶,尴尬道:“我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头晕。”
康安安看他一眼:“刚才是谁进来说昨天晚上睡得很舒服的?”
谢子璎嘴角歪起个不怀好意的笑,装作解围道:“可能就是睡得太舒服了吧……”
话还没说完,小王爷一个勾臂把他拖出去了。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小王爷才松开手,对谢子璎道:“趁今天我格外清醒,小谢,你得帮我好好参谋一下。”
谢子璎:“啊?”
小王爷道:“你认识安姑娘时间久,是不是比较了解她?”
谢子璎认真地想了想,有点得意:“其实我和她也不算很熟,但我是第一个看出她与众不同的人,可能对她来说比较重要吧。”
小王爷瞪大眼道:“你是不是活腻了?”
谢子璎吓一跳,马上改口:“不过我认识她到现在,一直以礼相待。她从来没有让我拉过手,这一点上小王爷还是你比较厉害,和她的关系更亲近。”
小王爷心里一阵甜蜜,颔首道:“她确实很相信我,你说她肯不肯在我府里长久地住下去?”
谢子璎犹豫起来:“安姑娘不是凡人,她又说自己有任务在身,可能……大概……”一转眼看到小王爷的眼睛又要立起来了,忙道:“一切皆看缘分吧,不过……”
小王爷瞪他:“不过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谢子璎恨不得咬一口自己的舌头,心想我多什么事,且让这呆霸王自己傻乐去吧,仙姑上这具肉身是随遇而安,本尊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是男是女都不晓得,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呢?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孽缘冤债绝也不能在我嘴里吐露出来,就像公子的那个秘密一样,只好等它自己有朝一日瞒不住了暴露于大庭广众。
这么想着,脸上又堆起笑来:“小王爷,我瞧你现在和安姑娘感情好得很,她暂时又没地方去,说不定心里很愿意。莫非……刚才听到王家公子要收房的事情,你也想要……”
小王爷坚决摇头,正色道:“你瞎想什么呢?安姑娘是神仙,怎么可能给人做妾!我只是想照顾她一辈子。”
谢子璎吐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心里却想,“我信你个大头鬼。”
小王爷欣然道:“如果能把安姑娘留在我府里,我必把她奉为上宾,王稽昭那个混蛋休想再碰她一根汗毛!之前他对安姑娘造的那些孽,我也必想法子追讨回来!”
谢子璎眨眨眼:“其实,报仇这事,还真不难……”
小王爷一个巴掌猛地抽在他头上:“有法子你还不快说!卖什么关子?你敢来我这里装腔作势?”
谢子璎被抽得抱头鼠窜起来,边逃边叫:“法子在安姑娘的手上呢,她要是不愿意,谁也没办法。”
办法确实在康安安的手上捏着,她瞧了瞧那几张纸稿,每一张都是公子的笔迹,幸亏她把所有的稿子分成了两份,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果然那个书袋先被人找了去,而另一份没有书袋的逃过一劫。此刻公子肯定还在和秀月费心周旋,自然不会想到,竟然她手上还会有他的把柄。
她想着初见王卿时羸弱的身影,以及最后苍白的脸消失在空气中的样子,不由心里微微难过。作为一个度朔使任务早已了结,可是她到底觉得意难平。若是再追究此事,自己算不算是逾矩了呢?这样横加干预人间恩怨,会不会受到总管吴镜大人的责罚?
康安安一时不由茫然失神。
谢子璎不知不觉已走到她身后,悄悄问了声:“安姑娘,你在想什么呢?”
康安安道:“你一个人回来了?小王爷呢?”
“外头说有事,他先过去了。”谢子璎歪着脸打量康安安,见她靠坐在椅子上,半仰着头,下巴微微翘起,脖颈侧影弯成一道优雅但冷清的弧度。这个角度看起来不像是个温婉的女子,仔细想来,她眉眼间总是冷淡而清静,略略带着点厌倦,很少有明显情绪化的波动。尤其是她眼睛里沉寂如夜,像埋藏着不见底的心事,看起来更像是个心思深沉的男人。
谢子璎的心一悬,想到刚才小王爷的话,忽地又打了一个突。他越发觉得仙姑一定是投错了皮囊,眼前人秀丽的女子躯壳下分明藏着个冷峻孤傲的男子。
“小谢,国公府的事还请你帮忙盯得紧些。另外,开封府里有没有朋友?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些事?”康安安可想不到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轻轻道,“王卿死得实在太冤,就让他这么混过去了,我实在不甘心。”
“是,是,明白。”小王爷不在房间里,谢子璎壮起胆子,走上前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冰凉滑腻的触感令他心中又是一荡。不知为何,他头脑渐渐发热,原前单纯的崇拜之心中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欲,于是挺起胸膛,大声道:“你尽管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呢。”
不到几天,谢子璎便来来回回,给康安安传了许多国公府的消息。
秀月做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碍着公子毕竟尚未婚娶,不便先纳妾。于是先安排秀月进房服侍,等公子娶亲后再挑个好日子正式收房。
只是国公府近来颇为家宅不宁,平白起了许多的纠纷,先是有个叫锦纱的丫头不知为何被打死了。还有个叫程九的小厮犯了事,本来也要被责打一顿,却没把他捆住,逃出去跑得不知所踪。
“你看,他们自己乱成一锅粥了。”康安安微笑,对谢子璎道,“国公府打杀奴婢的风气真是越来越盛了,以前还只是偷偷自尽或者熬不过病死,现在已经公然开始出人命啦。”
“确实,家门不正,必祸起萧墙。”谢子璎迎合道,忍不住又撺掇起来,“姑娘手里有实打实的证据,为什么不拿出去?”
“先不急,也许不用咱们插手,他们自己就先闹出来了呢。”康安安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公子向来都是动口不动手的笑面菩萨,这样打打杀杀的做派肯定是秀月所为。如今她好不容易一步登天,少不得拿以前身边知道底细的人立威做法。锦纱根本没脑子,程九知道的事又太多,左右都撞进了死路。”
“对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说不定现在公子自己都焦头烂额,”
“有可能吗?”康安安冷笑一声,慢慢向后靠坐,目如寒星,“有些人是永远不会知错,也不懂怜悯,更不会觉得惭愧。死多少人都不会令他满意,或许他就乐意见到这样不停地死人,反正动手的人的从来不是他。”
谢子璎动了动嘴,只她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令人发瘆的精光。他忙低下头,到底不敢说什么了。
谢子璎既然下定决心要帮康安安,少不得盯紧了国公府,还托了熟识的人打探各种消息。想不到,有心栽花花不红,无心插柳柳成荫。国公府里没挖出什么料,国公府外倒被他翻出另一桩事情来。
某日,他神秘兮兮地来找康安安,进门便笑道:“安姑娘,有件事你可得好好赏我。”
康安安来不及回答,小王爷先过去轻轻踹了他一脚,道:“够了吗?你还要什么赏赐?我这里有好多现成的窝心脚。”
谢子璎苦起脸:“既然你们都不喜欢,那我就不说了。”
康安安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好了,别卖乖了。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谢子璎藏不住的喜气洋洋,冲口道:“我找到了程九。”
“程九?”一句话惊得其余两个人立刻站起来,小王爷问,“他不是从国公府逃走了吗?怎么还敢藏身在汴京城里?”
“哈哈,怪就怪在这里,我今天和几个朋友在酒楼上吃酒,眼风一扫,便瞧见楼下过去个熟人。他现在可了不得了,穿了身青绸长袍,骑着匹灰不溜丢的马。他看起来趾高气扬,手里还拎着根皮鞭,赶着马儿一溜小跑进隔壁的小巷子里,浑身上下哪有半分像是个逃奴的样子。”
一番话说向两人都皱起眉头,康安安说:“他是不是又投靠了新的主子?”
小王爷却说:“我看八成是你小子喝多了酒,看花了眼。”
谢子璎见了他们的神情,更是得意,摇头晃脑道:“我才没喝多呢,当下就放下酒杯,去那条巷子里打听了一遍,原来他在里头新置了房产。他改了名字,还买了个老妈子服侍着,这哪是什么犯了事的逃奴,简直就是发了财的大爷。”
小王爷一拍手,道:“好大的猫腻,这个程九很值得一查!小谢,你果然立了大功。”
谢子璎眼睛都笑成一条缝,瞟着康安安道:“我答应过安姑娘,一定会放在心上……”
话未说完,旁边已伸过来一条无影腿,小王爷喝道:“啰唆什么,还不快去抓人!”
没过多久,程九就已经被捆翻在地窖里,专等着掌灯夜审。
他是人在家中饭吃到一半糊里糊涂被几个蒙面人抓来的,正自心头七上八下的,眼见康安安进了房间,顿时冲口叫起来:“你这贱人真是疯了,敢绑架禁锢良民,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康安安也不废话,过去就是一脚踢在他身上,“你算哪门子良民,你还是国公府的逃奴呢!”
“我……我才不是逃奴,即便真是,也由不得你发落。你尽管将我交给国公府处理好了。”
康安安听得心中一动,说:“原来你不怕回国公府呀。”
程九看了她一眼,有点心虚,说:“我是逃奴,你自己就不是吗?当初拷打你也是听命行事,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手下留情的,别不识好人心。”
康安安知道这种小人从来就是满嘴谎言,说的次数多了连自己都快相信了。她也不准备和他强辩,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你这么个会听命行事的人,怎么也犯了错?还要逃出来,看起来我走之后,你也是经历了很多事情嘛。”
程九咬住牙不出声。
康安安道:“我派人查过了,你在那条巷子里新置了房产,还买了个老妈子服侍着。这哪是什么犯了事的逃奴,简直就是发了财的大爷,不知道国公府的王公子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程九浑身一抖,还是不说话。
“买房子要钱,买婢女更要钱,把你送到官府去问罪,算是偷盗席卷还是私相授受?说不定还能从国公府揪出内贼来。”
程九被她一句一句逼得走投无路,马上换了副面孔,哀声道:“你都逃出去了,还找了个好靠山,为什么要为难我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以前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且放过我这条小命。”
康安安微笑:“你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可惜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大度,我偏不放过你。当初你对付我不仅使了棍子还用拶子,满脸生吞活剥的样子,今天少不得一样一样都还出来,咱们才算是扯平。”她进门时手腕上便卷着根皮鞭,此刻慢慢伸展开,“啪”地在地上狠狠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