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潭旁的岔路向左走,约一盏茶的工夫便可见到路边有一栋孤零零的茅草屋,屋子前后都有灌木丛隔成院落。因为长时间缺乏修剪,灌木枝叶已经四下疯长,几乎把院门都堵住了。
想来这就是花蓉的家,这里应该离乱葬岗还有一段距离,并没有想象中白骨处处、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色,院子墙角下甚至还种着许多野花。阳光之下,花儿娇艳的颜色引得人情不自禁驻步欣赏,嗅着鼻尖的青草气与花香,再看着远处苍翠层叠的山峰,破败的茅草屋也显得古朴优雅,悠然而超脱。虽然明知道这里曾经出了个怪物,但也不会叫人感到害怕,相反还会升起几分归隐南山的念头。
连贺郎也感叹说:“花蓉绝不可能是个疯子,看起来还挺勤快挺有情趣,很会过日子。”
他们用匕首斩断门上缠绕的枝条藤蔓,推开木门,前院的风景更好,当中一只石桌配几个木桩充当凳子,旁边开了一畦农田,想来以前里面各种蔬菜瓜果,但现在早已杂草丛生面目全非了。墙根处还有一排药草,院子角落耸立着一株柿子树,此时不是结果的季节,深绿色的树叶舒展蔽日,微风吹来,沙沙作响。
同样是因为无人打理的缘故,这些花草已经蔓延到花坛之外,开始在院子里肆意扩张。
贺郎指着石桌下的一块磨刀石道:“柳彬没说谎,她确实在这里磨过刀。”
康安安上去仔细看了几眼,磨刀石躺在石桌之下,上面已经摔出了几条裂纹,想来当时花蓉正在石桌上磨刀,众人闯入时惊动了她,磨刀石才掉到了石桌下面。
她环顾一圈,道:“我们去屋里看看。”
刚要抬步,门口突然又是脚步声,听起来有好几个人。
难道是村民赶来了?康安安与贺郎对视一眼,贺郎立刻把匕首护在胸前。
赵宗懿带着乌鸦、谢子璎和三个侍卫匆匆而入,一眼看到他们,紧绷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太好了,我还怕贺郎没办法说服你,赶不及把你带过来呢。”
康安安这才知道,原来赵宗懿早和贺郎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这小子真是奸猾巧诈,没花半分力气就把自己拐来了,不由狠狠瞪了贺郎一眼。
后者笑嘻嘻道:“姐姐别怪我,我虽是奉命行事,当时咱们也是水到渠成,没有第二个选择不是。”
赵宗懿关切地拉住她的手,问:“刚才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吧?”
康安安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触碰到他就会脸红,此时忙用力甩开,虽然嫌他多事,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感动。她嘴边的那句“别动手动脚”也没再蹦出来,而是改成了,“你,你们怎么都来了?村民呢?”
“放心,他们没事。”赵宗懿目光如电,早将她上下扫了一遍,见她头发丝都没损伤,才微笑道,“他们现在要依靠我们对付女丑,自然是老实听话。”
康安安皱眉道:“我总觉得他们的话……”
“不可信!”赵宗懿果断道,“这些人虽然心地不坏,但目光短浅,愚蠢又多疑,我肯定不会只听他们一面之词。”
康安安慢慢呼出口气,心里觉得很安慰。赵宗懿最大的好处是与她心意一致,虽然他不如郭珺臣的百依百顺,但两人志同道合,更有种知己般的默契。
谢子璎进门后就立在墙角,与贺郎始终保持一段距离,贺郎便自己凑过去打招呼:“你还好吗?我走了以后,村民没有为难你们吧?”
谢子璎也像康安安似的红了脸,勉强平静道:“没事,你们一走,他们就彻底放松了。张二宝骂骂咧咧地先走了,其余村民也各自散开,只有柳长老对我们再三表示感激之情。”
“是吗,我可记得之前他想把我们打一顿直接赶下山呢。”贺郎冷笑。
谢子璎忍不住反驳:“那是几个不懂事的村民的提议,柳长老才不会答应,他待我们从头到尾都是很客气的。”
贺郎看着他绯红的面颊,两个总算重新说上了话,也算尽释前嫌,心中很是欢喜,也懒得在这个关节上继续和他争执了,于是笑道:“好好好,他是个善良的老人,这下可以了吧?”
康安安已经把磨刀石指给赵宗懿看,赵宗懿点点头:“让护卫守住门口,我们几个进屋去看看。”
花蓉的屋子阴暗潮湿,进门便有股子发霉的气味,他们只能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用以照明。打量四周像,房间是经历了场抢劫,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屋里没有几件家具,只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以及靠在床边的两只木头箱子。
箱子已经被打开,几件粗布衣裳搭在箱沿上。桌上几只粗陶杯碗,桌下砸了许多碎陶片,连床上的枕头被子都被扯在地上,上头全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黑脚印。
康安安走过去,看到箱子外有一块支离破碎的布料,三面都有被撕过的痕迹,只有一面有缝口,依稀看得出是只半只衣袖。她俯身把它捡了起来,拿在指尖捏了捏,随后又搓了搓。
“姐姐,快来看这里。”贺郎指着床前一面墙说。
其实不用他说,大家也一眼看到了,于是围了过去。房间里最诡异的就这是面墙,是在茅草糊泥的墙面上钉了几块木板整齐拼出的平面。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画了整幅的图案,仔细看,却又不全都是画,偶尔也有几处错落有致,像是种古怪的文字。
大家用力看了几眼,贺郎指着一处道:“这上下一段的线条我居然在哪里见过,好像就是姐姐曾给我看的布条上的东西。我记性很好,应该不会认错,或许把整个柳埠村所有的布条拼凑起来,就是这样一幅完整的画呢?”
“不错,我也觉得很像,你们再看看,我手上的这块布料,是不是很眼熟,无论是质地和颜色,都和村里用来驱逐女丑的布条是一样。”康安安曾经仔细地研究过门口的布条,自然不会认错。
贺郎道:“柳彬说过他们用写满符文的衣服避开了女丑,然后再回村撕成布条分给大家,看来在这件事上他没说谎。”
大家都盯着墙上那些线条仔细研究,谢子璎艰难地说:“就算现在都拼凑起来了,也不像是什么符文的样子,我实在看不懂。”
“这应该也算是符箓的一种,只是它没有复文和宝符,只有云篆和符图,所以你看不懂。”贺郎到底是个有道行的。
“是一种已经失传了的符书吗?”康安安问。
“有可能,道书谓:‘符无正形,以气而灵。’符书就是以道之精气,布以简墨,会物之精气才能有用。但这些图案又不一样,线条本身就有灵性,更像是上古的一种天书。”
“这么厉害!”其余人都震惊,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居然有人会画天书?
“画符不知窍,必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贺郎叹道,“你看这东西撕碎了都能驱逐女丑,便知道它有多厉害了!”
“不错,而且更厉害的是,这道符本来就是她自己画的!”谢子璎随口接道,说完,立刻发觉不对劲,所有人瞬间转过头,把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难道最可怕的不是这些图明明都是她生前画的,结果还把死掉的自己给驱逐了。难道不对吗?”他微弱地争辩道。
“完全正确。”贺郎报以赞许的支持。
“你说得很对!”康安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所以引出了几个很重要的问题:她为什么要画这些画?这些画原本打算用来干什么?为什么她最后竟然反而变成了被驱逐的东西?”
大家纷纷点头,连乌鸦也说:“这事太奇怪了,难道花蓉一早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还把克制的方法画到了墙上?这有些说不通啊。”
“或许她正准备做场法事呢?”赵宗懿思索道,“你们看这木板上的线条是用寻常的木炭所画,下头还有很多模糊的擦痕,说明她反复在上面进行了练习,最后才用毛笔画到了衣服上。如此煞费苦心,很可能是为了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天啊,我可真够蠢的!写满上古符文的衣服、女丑、铁笼子,这根本就是一场祈雨的仪式啊。”贺郎拍着脑袋如梦初醒般叹道,“之前只是听过传说,如果把巫女以活人献祭的方式向东方之神求雨,便有女丑出现。想不到这次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女丑,看看这些符文,她一定在准备祈雨的仪式!花蓉的母亲肯定也是个巫女,所以教会了她符文和仪式的方式。”
“她是几月死的?”赵宗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大家都傻了眼,不晓得怎么会跳到这个问题上,康安安想了想道:“西门妙曾说过,七八个月前,山里出了个怪东西,想来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吧。”
“就是去年夏天的事情。”赵宗懿断然道,“我们只要去地方志上查查,去年当地有没有出现过旱灾就可以证实贺郎的话。”
大家这才佩服地起点头。
贺郞又道:“村民们不是说铁笼子在后院吗?我们出去看看,上面应该也有符文。”
几个人穿过房间,往后院处走。花蓉的草房原本应该是一间仅供猎人或路人临时歇脚的茅屋,她自己又进行了扩张,在其两边新塔了两间草屋,用来做饭和堆放杂物,又围起篱笆墙院。康安安用手指触摸墙面,发现后面两间房上的草泥还未彻底干透,摸上去有隐隐的凉湿之气。
后院明显更像是个工作场所,而非休息场所,没有了前院花花草草的恬静气息。出了房间门,入眼便是一个半人多高的大铁笼,原本黑黝黝的笼身上花花白白,拇指粗的铁栏上用尖锐的刀具刻满了线条。
铁笼对面是大堆铁具石具,旁边还有个简易的馒头形窑炉,显然刚才房间里陶土杯碗便是在这里烧成的。
“一个女孩子在这种环境下孤苦度日,真是很不容易,简直太可怜了。”谢子璎由衷地说,看到花蓉的清贫如洗,柳长老那张慈祥的面孔在他脑海里似乎变得模糊了。
“不要这么头脑简单!别忘了她是个巫女,和普通女孩子完全不同。”贺郎反过来劝他,“别看到个哭的就同情,见到了个苦的就落泪,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的吗?”
“我不过随口一说,这么认真做什么。我本来就是个容易冲动的笨蛋,哪像你这样聪明冷静,仔细算起来,你本来就不是个正常的人!”谢子璎悻悻地小声道。
康安安与赵宗懿凑在铁笼前细看,笼子的门半开着,上头还缠着一段杯口粗的铁链,链子的一头挂着把铁锁。
她上去把铁锁取了下来,托在手里递给赵宗懿看,后者马上明白道:“锁是打开的,所以绝没有可能是她自己挣脱笼门逃了出去。”
康安安不由微微一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痛快,无论什么心思,他都能与她同步。
“你们看笼子里面。”乌鸦沉声道。
两人都定睛往笼子里细看,康安安身形纤细,索性直接钻进去,矮身半蹲在里面。笼子里有很多处的血迹,点点滴滴,像是她受了些小伤,但这些伤分明又不会致人死亡。康安安打量着笼子上的刻痕,有粗有细,有轻有重,看来是她用刀刻出来的痕迹。这些刀痕均匀而细密,绝不是随意而为,或许也是一种特殊的符文吧。
她看了一会儿,准备低头跨出笼子,却在脚底下发现口一块薄薄的东西,便用两根手指拈起来看了看,不由用力皱紧了眉头。
“那是什么?”赵宗懿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 见状忙问。
康安安不说话,把手上的东西递在他手心,赵宗懿看了看,也皱起眉头道:“是指甲,上头还有血迹。”
“这并不奇怪,村民把她关进笼子后,她肯定会用力挣扎,其间弄伤了自己也很有可能,所以笼子里会有许多散乱的血滴。”
“可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呢?会不会那些村民骗了我们,花蓉没有逃出去,根本就是死在铁笼里,他们为了脱罪故意说她逃走了。”贺郎插口道。
“很有可能,毕竟杀人是重罪,没人敢亲口承认的。我早说过这些村民虽然心地不坏,但是目光短浅,善于自欺欺人,他们一定是在冲动之下误杀了她。”
“如果花蓉是死在这个铁笼子里,那她究竟在这里面待了多久?”谢子璎感觉到不寒而栗,“一个女孩子被孤零零地关着,又渴又饿又害怕,白天晒,夜里冻,最后还在绝望中煎熬而死。太可怕了,那些村民如果真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活该被女丑纠缠一辈子!”
“你们看这里!”乌鸦蹲在地上,指着靠笼子底部的一个地方说,“这里有个铸印,上面好像是‘修记’两个字。”
“我知道修记是什么!”贺郎马上道,“是一家打铁铺的名号,汴京开的总店,我在桃坪镇的街市上看见过分店。”
“所以这个铁笼子是花蓉从镇上定制的,她原本是准备拿它关什么?”康安安却在纠结这个问题,“既然是祈雨祭天,肯定需要祭品,甚至可能是一场活祭,她画了带符文的衣服,而这个铁笼必定是用来关押祭品……”
“阿梦!”谢子璎惊叫起来。
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事情的前后线索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一个答案:阿梦上山摘蘑菇,被花蓉强迫留下,关在房间里。而她自己在前院磨刀霍霍,墙上写着反复练习后的上古符文,屋子里挂着用来配合仪式写满符文的衣服,或许到了仪式开始的时辰,这件衣服将会披在阿梦身上……一切准备就绪,没想到柳彬好心来送食物,发现了阿梦被囚禁,他想救人却被花蓉砍伤逃走,愤怒的村民再次冲进来,把她关进祭天用的铁笼里,并且没有及时回来放人。想不到花蓉本身就是巫女的身份,在几天几夜的暴晒之后,在刻满符文的铁笼里活活炼成了女丑之尸!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大家都没开口。
沉默中,康安安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就算其他的细节都对上了,到底又是谁把女丑放出来的呢?毕竟它是一具尸,无法穿墙而过。而这个铁笼子刻满了符文,也是为了防止祭品精变的法器,没有其他人的帮助,它无论如何都没有可能从铁笼里挣脱出来。”
“或许村民锁住铁笼后,粗心大意地把钥匙丢在了附近,被女丑找到,自己打开铁门才逃了出来。”贺郎犹豫道。
这次轮到赵宗懿大摇其头了,“花蓉在笼子里挣扎了几天几夜,不可能直到死后才发现附近的钥匙,难道一具尸体比活人更灵敏?她在笼子里时,肯定也是想尽了办法,为了活命把指甲都崩断了,何必等自己熬死了再去找钥匙开门。更何况,一具尸体也会开锁吗?”
谢子璎按着太阳穴,绞尽脑汁地回答:“可能……可能她一进笼子就被打得晕死过去,指甲也是那个时候被拔下来的,至死之前都没有醒过来,或者醒了也没有力气。所以变成了女丑之后,反而有能力找到旁边的钥匙,并且打开了门。毕竟人家是上古神尸,肯定和一般的尸体不一样呢。我就是随便猜猜,集思广益罢了,你可别瞪我啊。”
原来是乌鸦实在听不下去了,狠狠赏了他两粒白眼珠。
一伙人围着铁笼又讨论了半天,到底没说出个满意的结论,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牵挂着吴镜与胡小俏那档子烦心事,康安安叹口气道:“我们先回村吧,有些细节还是要和柳长老详细对应清楚。”
赵宗懿点头道:“我让人去桃坪镇问问‘修记’,当初是不是花蓉自己去订的铁笼子,然后再翻翻地方志,看看七八个月前有没有发生旱情。”
几个人商量完毕,一起从草屋离开了,走出了一段距离后,谢子璎偶尔回头望去,花蓉的草房在夕阳余晖下被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只见它孤立在道旁,青山为邻,归鸟相伴,门前各色野花在山风中摇曳。他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么个宁静优美的住处,想不到竟然会有……”
他嗫嚅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