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才打开就看到谢子璎兴奋的脸,他一把拉住康安安的手道:“安姑娘,女丑刚才来过了!”
“知道了。”康安安明显神情恍惚,谢子璎捏了捏手上的肌肤,又发现一桩不妥之处,忙问:“你发烧了?怎么这么烫?”
康安安忙抽回手道:“没事没事,你们是怎么发现它来过了?”
贺郎也过来说:“刚才我才睡下,忽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你知道我对那些东西有天生的感应。然后透过窗口看到吴镜那屋的灯也亮了,想必度朔使总管大人也感觉到了异常。姐姐你刚才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他一眼瞥见康安安身后的赵宗懿的衣领有些凌乱,神色也是十分古怪,又不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贺郎的眼力见儿可比谢子璎强多了,立时闭了嘴,心想这两个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保不准出了什么风流事。转念又想,怪不得刚才我们冲出来的时候,乌鸦慢吞吞毫不起劲,他一定知道些内情,以后咱们可得注意一下了。
康安安完全不敢与贺郎对视,于是假装四顾道:“吴镜大人呢?”
“他不在房间里。”胡小俏也出来了,披着衫子,频频打着哈欠,满脸不耐烦地边走边拢头发道,“我睡得好好的,突然被脚步声惊醒,原来是大人一声不响地出门了。”
“糟了,吴镜不会自己追上去了吧?”谢子璎有点担心。
“放心,他上次被伤了元神,绝不会轻易出手。何况这次请了我们来,就是找人卖命的,怎么肯只身深入虎穴,白白浪费我们这些炮灰的力气?”贺郎淡淡道。
“哼。”有人在身后冷冷道,原来是吴镜从院外进来了,他自然听到贺郎说的话,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后者假装没看到。
“大人。”康安安与胡小俏都束手立到他身后,两个人都有些心虚。
果然,吴镜把一口恶气转到她们头上,怒声道:“一个个睡得死猪似的,太不像话。”
大家知道他在指桑骂槐,倒也没人理会,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小心翼翼地跟了几步,那东西移动得极快。它似乎很不喜欢那些布条,它几次停下脚步,朝着的屋子再三犹豫,终于还是离开了。”
“你还发现了什么?”赵宗懿问他。
“我看着它在村里横冲直撞一路而去。”吴镜皱眉,“仔细想来,我第一次见它时,它并没有要攻击我的意思,只是等我用罡风打了它,才激发出它的戾气。尤其刚才看它的背影,四处游荡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如果是这样,是否只要找到了它想寻找的东西或人,就能彻底收服住它?”康安安豁然开朗道。
吴镜先看了她一眼,忽然表情凝住,又去扭头看了赵宗懿一眼,复收回目光,用力“哼”了一声,讽刺道:“难为你还有工夫想得到这些事情。”
康安安又闹了个满脸飞红,她知道吴镜目光老辣,一定是从她情灵中看出刚才的迷乱来,只好垂头不语。
赵宗懿道:“既然女丑已经走了,咱们也不要耗在这里干等,明天起来再商量吧。”他径直上来拉住康安安的手,康安安眼见对面吴镜和胡小俏的眼珠子突然全突了出来,忙想挣脱。然而他完全不在乎,铁钳般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迎着众人惊异的目光,以一种示威的姿态一路拽回房间里,还不忘记用力扇上房门。
随着大门“砰”的一声巨响,门外的几个人脸色都极其复杂。贺郎见吴镜一张脸像开了染房似的,五颜六色层出不穷,自己想笑又笑不出来,强忍着掉头就走。才走了两步又发现谢子璎居然还站在原地,于是又掉头回来,学着刚才赵宗懿拉康安安的姿势,也把这个不懂风情的呆头鹅拽回房间去了。
乌鸦看着主人紧闭的大门,又看了贺郎和谢子璎的背影,觉得自己无缘无故落了单。头一次发现原来寂寞是多么空虚和寒冷的一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他眼角都不扫别人一下,板着脸踩着庄重自爱的步伐回了房间。
等人都走空了,胡小俏才彻底醒透,张大嘴,嫉妒得浑身发抖。她指着赵宗懿的房门吃吃地说道:“大,大人,你就眼睁睁地瞧着这对狗男女……你就不准备管管她吗?”
“管什么管?”吴镜咬牙瞪着她,抢白道,“你在大名府做的那些事我有没有管过?凭什么现在要去管她?你有本事换身的时候就把那男人收服了,也不至于看着人家当面神气活现!现在让我管她,是想让我和姓赵的彻底闹翻,咱们明天一早起来拆伙是不是?有本事你马上也去找个男人帮咱们抓女丑,看我到底管不管你!”
话虽如此,他已是满腔怒气,还夹杂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又酸又涩又苦的凄凉,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吃糖的孩子气的辛酸。他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扭头便走。只留下胡小俏傻在原地,又呆呆想了半天,终于叉着腰小声骂起来:“那你先把老娘这副丑样子改一改啊,我要求也不高,改成她那样的就行!”
康安安不管门口怎么热闹,进了门,再也不敢多看赵宗懿一眼,奔到床前直接躺下,背对着外面,紧紧闭着眼,像是身后就站着个女丑似的。
赵宗懿便站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眼见她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才轻轻笑道:“好了,太晚了,我也不和你闹了,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来。”
第二天一大早,康安安先起了床,去院子里透气。
“你起来得真早啊。”贺郎从窗口见到她独自在院子里发怔,满腹心事的样子,忙出来安慰道:“姐姐,你别担心,咱们人多,不会有事的。”
康安安无奈道:“其实……也没什么担心。”
她瞧了瞧贺郎,低头想了会心事,又瞧瞧他,又低下头沉思。贺郎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先抚了抚头上,又整了整衣襟,才道:“我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
“我有句话想问你,你务必老实回答,不许撒谎。”康安安沉声道。
“……好”贺郎无奈。
“那个……胡小俏上我身的时候,有没有……我们之间有没有……做了什么非分之事?”
“你原来问这个啊。”贺郎松口气,“姐姐你放心,那女人顾忌我们胡家的身份,对我始终不敢太近,所以不敢公开挑逗我的。而且我应该是最早怀疑她的人,所以她为了扫清障碍,倒是没少施展些挑拨离间的手段,想要把我逼走。”
“那我和小谢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肯定没有啊,小谢可没这个胆量。”贺郎想着谢子璎天真烂漫的模样,打心底里笑起来,说,“那坏女人肯定去引诱过他,不过小谢是个实诚人,对姐姐敬佩得很。如果真出了羞事儿,脸上肯定瞒不住,日后行动上也会露出马脚来,到了现在都毫无征兆,那就是真的无愧于心了。这个事上我是可以打包票的。至于那女人为了拉拢他来对付我,难免有卖弄风情,投怀送抱的勾当。姐姐你胸怀宽广,大人有大量,不会认真追究的吧?”
“那些都没事。”康安安低下头,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故作轻松道,“赵宗懿呢?我有没有和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呃……”贺郎终于哑口无言了。
其实胡小俏一上身,真正的目标始终是赵宗懿。至于在贺郎和小谢之间煽风点火,装腔作势,不过是嫌他们麻烦碍眼,想挑出事端一石二鸟,先借小谢的手先挤走贺郎,再引发赵宗懿的醋意赶走小谢。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个晚上,赵宗懿喝得半醉,康安安硬把他扶回了房。当时他和小谢都怀疑着这两人肯定要发生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巴巴地等了一个晚上。谁知第二天才起来,赵宗懿就直接找他们摊牌,挑明康安安身体里的那个女人其实是胡小俏。
贺郎可不知道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赵宗懿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和胡小俏之间到底演了一出什么戏?反正从那天晚上开始,赵宗懿对胡小俏深恶痛绝,直接把她关了起来。一直到吴镜偷偷溜进来救人,之间都没再看过她一眼。
隐隐约约的,他觉得肯定是有些猫腻在里头,那一晚赵宗懿若是毫发未损,绝对清白,也不至于那么恨胡小俏。
既然被追问,他倒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层疑心说出来。说也奇怪,他本性古灵精怪,甚至经常有人骂他刁钻狡猾,可是对着康安安,他不敢也不想撒谎。
“姐姐,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本质上是个男人,又是归墟度朔使,根本不在乎这种肉体的琐事吗?”他支支吾吾地说。
“不在乎个头!”康安安这下可藏不住了,拉住他追问,“痛快点,别想用模棱两可的话混过去。”
“我真不知道啊。”贺郎苦着脸,“又没亲眼见到,怎么能瞎说。不过那段时间你们两个整天眉来眼去动手动脚的,真发生了什么谁也拦不住,是不是?姐姐,我觉得你情灵齐全之后,反而变得好麻烦,咱们这种异类,才不要担心人间的规矩和道理呢,左右不过游戏一场,自己开心就好。就算是胡小俏也没做错什么,总要顺从自己的本心吧。她实在很懂得及时行乐的道理,论起这点来姐姐你可就差些。”
他贴心贴肺娓娓道来,康安安却听得牙帮子都发酸,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什么心呀情呀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现在明白了,怪不得吴镜要在每个新人身上抽掉一魄,原来倒算是为了他们好,缺点心眼,真是少了许多的烦恼。
贺郎可不知道她还在震惊在昨天晚上听到的消息里,所以这种话根本毫无用处。康安安一阵胸闷,隔了会儿,才道:“看来你们都知道及时行乐,既然你们族长说情灵齐全了难免会动情。贺郎,你及时行乐的时候动过情吗?对一个人动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咦?”贺郎侧了脸,“姐姐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康安安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只是奇怪,怎么才算是动了情,动了情之后又会如何?”
贺郎想了想,凑在她耳边道:“姐姐,也就是你问起,换了第二个人,我是绝对不会说实话的。咱们涂山氏世代钻营人性,见识得也足够多,照我们的说法就是,所谓动情,和法师斗法一样,同样是看谁的道行更高深些,是把别人迷得神魂颠倒,还是恋上别人不可自拔,同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所以依我看,无论怎么样,都不如不动情的好。族长让我们出来历练,其实就是要堪破风月关,不为情所困扰,方能做到无欲则刚啊。”
“堪破情关……无欲则刚……”康安安嘴里细细说着这几个字,像是能嚼出味道。
贺郎继续体贴地劝她:“姐姐,你和我又不一样。我可男可女,不受人间伦理的约束,所以没有这种烦恼。而你就算前生是个男人,可现在却罩在女人的身体里。这世上哪个人没有前生来世的渊源,不过是承受遇而安,遇上什么身体就做什么人咯。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宗懿看上你也是人之常情,并没什么对错。我们族长常说,涂山氏修炼到了一定地步,先化形,后凝魂,有魂就有了心,有心就会生情,之后必定会被情所伤。如今你情灵齐全了,自然会有动情的一天,谁都控制不住啊,何苦满心纠结,自己为难自己。”
两个人又默默地站了一会,渐渐有人进出,乌鸦进屋服侍赵宗懿起床洗漱,出门时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道:“一大早你们站在外面干什么?”
赵宗懿的声音也道:“你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的起得早。”
阳光照在他脸上,面色有些苍白,眼圈下有道浅浅的青色,分明也是没有休息好。康安安不敢看他的脸,只是垂眼瞧着地上,贺郎才不想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立刻打起了哈哈:“小谢这个懒鬼,太阳照到屁股了都不肯起床,我去叫他起来吃早饭。”
说话间,祝婆带着几个村民提着食盒进来,她们一早做了梅花糕、羊肉馒头、千层饼等蒸食,又煮了槐花粥和紫苏汤,让一个身体健壮的村妇用扁担一头提着一罐,慢慢地晃进他们院子。
村里人每天的饭食品种其实都差不多,食具也很粗糙,全是些粗瓷海碗。这次为了招待贵客,每家每户不但分别做了擅长的菜式,还特地挑了些周整秀气的碗碟送来,算得上是十分重视了。
赵宗懿见了他们这么忙碌,不由道了一声谢。贺郎听到动静也和谢子璎一块出来帮忙,吴镜偏偏又多事,装模作样不肯出来见人,让胡小俏把早餐端到他房间里去。胡小俏铁青着脸,气得几乎要骂人。
祝婆笑嘻嘻地把羊肉馒头和千层饼分出一份,放在食盒里让胡小俏带走了,又偷偷讨好贺郎道:“另外盒子里的梅花糕是我亲手做的,手续太麻烦,统共才那么几个,留给你们吃。”
“太好了!”贺郎最喜甜食,当下也不怕烫,从食盒里挟起只梅花糕急急咬了一口,豆馅甜且糯,饼皮酥且脆。碎渣围着他嘴唇堆了一圈,不由满意地眯起眼,叹道:“乡野间的粗茶淡饭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乌鸦白了他一眼,道:“谁和你说这是粗茶淡饭?人家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去他们家里瞧瞧,就知道什么叫作粗茶淡饭了。”
祝婆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连连道:“几位公子喜欢,就是咱们天大的福气,自然要拿最好的。至于咱们这伙泥腿子,是谷是糠又有什么要紧。”
贺郎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何不食肉糜”的错,不好意思道:“我们也不白吃他们的,等会车上去拿些水粉胭脂来,送给几位大婶带回去擦脸。”
“唉哟,咱们这些老脸,树皮一样的东西,哪里配得上!”村妇们一个劲地唠叨,心里实在欢喜极了。
平时村里偶尔也会来挑担的货郎,卖些粗劣的胭脂、水粉、镀银簪子。可是农人哪有余钱买那个玩意儿,谁不是围着货摊看了一遍又一遍,偶尔咬咬牙买下也是专留着给女儿出嫁用的。今天居然有贵人要送汴京来的精致货色,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东西。一时盛汤的盛汤,端粥的端粥,怕冷又怕烫,恨不得直接喂到几位公子的嘴里,不晓得怎么个伺候法才好。
谢子璎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可以了可以了,我们有手有脚的,自己可以动手。”
大家正殷勤,突然门口有人扬声道:“我想一大早人怎么都跑没了,原来是躲在这里偷吃好东西!”
一个人缩着肩膀,歪着脑袋,从门口走了进来,竟然是昨天看到在阿梦家门口吵架的张二宝。他一进门,见了桌上摆的蒸食粥汤,眼睛更是亮了起来,骂道:“吃里爬外烂断肠子的臭婆娘,自己家的孩子饿得不行,只顾喂养别人家的野汉,胳膊肘专往外头拐。难道看他们一群小白脸好勾搭,乘机想着再改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