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刚才为止,张浚生还站得笔挺,他和那旁边两个蠢材完全不同,表面镇定,心中却在飞速地盘算脱身之法。事到如今,他手中依然握有一张王牌,就是曹嫣玉,虽然现在楼上的那个女人已经变心,可是有些事情却无法改变……
不过小王爷的一句话还是令他脸上变色,这话表面上是维护了曹嫣玉的清白名声,实则堵住了曹瑛的援手,阻止他替自己洗罪。
果然,曹瑛为了成全女儿的美名,更为了和他撇清关系,主动提出捉拿罪犯了。
张浚生直恨得牙痒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得罪了这个赵府的小王爷,把自己赶尽杀绝逼到了这个地步。偏偏自己现在处于下风,他手里又攥着账册,再伶俐的口齿也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他想了想,拱手道:“有道是秀才遇到兵,看来今日我是有理也讲不清了。如果王爷觉得我有罪,不妨直接将我投入开封府,让官府的公人来审个清楚,我相信,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咬紧牙关拒不承认,这份心计和定力实在不容小觑,连小王爷也抬起头,仔细看了他几眼,眼中寒光闪动。
曹瑛脑中搅成了一锅粥。事实上,他对杀妻案始终半信半疑,虽然证据确凿,可一切发生得太快,完全像在做梦似的。尤其这个横空出世的小王爷更是叫人难以信服,毕竟对方顶着疯癫的恶名这么多年,汴京人尽皆知,哪能突然变得英明果断起来?
他一边想,目光一边移向神情茫然的女儿以及六神无主的夫人那边,明白事情绝不简单,自己的女儿和张浚生也绝不可能毫无关系。心虚之下,脑瓜子都疼,于是他揉着额头叹道:“也好,先交给开封府处置。”
张浚生暗暗松了口气,打定主意,到了开封府一口咬定要与曹瑛对话,再用手上的王牌逼他出力。郭府既然倒了,就把所有罪状都往郭中庸头上堆,相信只要能拿捏住曹瑛的七寸,就能逃过此劫。
一念至此,他眼里重新发出光彩。
小王爷目光如炬,一瞥间便知道他在动歪脑筋,听曹瑛不住催他抓人,不由淡淡道:“急什么?既然是奉命查案,不仅要拿人,更要寻赃。先把这三个人押到墙角去,再去书房彻底搜一遍,其余人等一律不许离开。”
康安安惦记着给胡茵娘和曹嫣玉换元神,此刻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去隔壁说话,想不到胡茵娘身子才动,曹夫人就急得扯住衣袖道:“你这孩子,怎么跟着外人走?你瞧瞧自己连走路都不稳。”
康安安急中生智,道:“我瞧小姐的鬓角毛了,请她去隔壁整理一下仪容,顺便看看刚才纠缠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曹夫人自然关心女儿的身体,见她此时还是痴痴傻傻的,行动也有些古怪,手脚看起来也是不协调的样子,不知道方才被强行绑住,是否因此而受伤,更有许多话要亲自问她,闻言连连点头,道:“这事由我来办就好,不劳烦姑娘了。”过来拉住女儿要往外走。
胡茵娘急得只看住康安安,康安安说:“我陪你们一齐去吧。”
曹夫人狠狠瞪她一眼,心想女儿什么时候认识了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看样子还顶信任她,自己居然毫不知情。她又想到心头的秘密,只觉得抓心挠肺般,一刻都立不住,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去隔壁厢房。
胡茵娘被她拽得跌跌撞撞,手臂也掐得生疼,忍不住叹气道:“你放手,其实我……”
她刚想说其实我并不是你的女儿,不料曹夫人猛然止住,扭头瞪着她,像见了鬼似的道:“其实你一直都在骗我?”
胡茵娘被她问得呆住,心想难道我还没开口,你都明白了?
只见曹夫人脸色铁青道:“今天非给我说明白不可,你肚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张浚生的?如果是他的种,为什么还要揭发他有罪,难道你不想嫁人了吗?”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炸得胡茵娘眼前发黑,元神控制不住,几乎溢出身体。她向后直挺挺倒去,被跟进来的康安安一把接住,总算没仰天摔一跤。
曹夫人见女儿突然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吓得手慌脚乱,帮着康安安一起把她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又是解领子又是掐人中,哭道:“糊涂的孩子,你到底想怎么办?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先瞒住你父亲一个人,只说你对张浚生有意,逼他来张府攀交情,丧事之后再谈婚嫁之事,怎么突然又变卦了?到底是听了哪个不相干的外人的教唆,改主意也不和我商量一下,打量这世上真正关心你的人到底是谁!”
胡茵娘再也承受不住,元神飘出曹嫣玉的身体,呆呆地悬在半空中。她的手慢慢往下滑,摸到自己的腹部,双手紧紧捏紧,用力扣在肚皮上,仿佛要掏又仿佛要护,眼角迸出一行清泪。
康安安根本不听曹夫人的指槐骂桑,忙将手中扳指对着曹嫣玉,叫了三次她的名字,唤出了她的元神。娇滴滴的大小姐完全不知外头已经变了天,当她发现自己只余一缕幽魂飘在空中时,吓得尖叫一声。然后就看到了眼前的胡茵娘,两个女人从来没有照过面,彼此傻了眼。
“快把我放了!”曹嫣玉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富贵千金,哪受过这种委屈,她还以为康安安和胡茵娘是用了巫蛊术囚禁自己,花容失色地斥骂道,“你们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怕天打雷霹的报应吗?”
胡茵娘幽幽道:“你私通有妇之夫,害人性命,就不怕有天打雷霹的报应吗?”
曹嫣玉一呆,仓皇道:“你胡说什么?我知道你就是胡茵娘,我曾经远远在街上见过你,你自己命薄,与我何干?”
“难道不是因为你先和我的丈夫有染,之后我才无缘无故溺水而亡的吗?”胡茵娘问。
曹嫣玉怒道:“我才没有,你休要血口喷人,我确实是在上元节与张郎有一面之缘,仅此而已。之后我什么都没做,全是张郎自己来找我,你的死与我无关。”
“就算你没有亲自动手,我却因你而死,我肚里的孩儿也因你而死。你也是个要当母亲的人,难道心里没有一点慈悲?”
“不不不,我才不和你争辩!张郎呢?我父母呢?你们把我怎么了?”曹嫣玉被她拆穿又羞又气,急得直跺脚。她浑身轻飘飘的,刚想扭头往窗外飞出去,耳边却听康安安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一声像是催魂铃,叫得她浑身打了个寒战,不知不觉地停下来,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转身。
康安安紧紧盯着曹嫣玉的眼,用眼神将它稳定住,又叫了两声她的名字。过了一会,椅子上的曹嫣玉才呼出了一口气,呻吟道:“天啊……”她觉得自己像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委屈得哭了起来。
曹夫人被她吓得魂灵儿都快没了,手足酸软几乎瘫倒,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擦着眼泪道:“你这孩子,到底想怎么样?张浚生杀妻的证据都揭发出来了,早点和他脱了关系也是好的。至于其他的事,咱们慢慢想办法。”
曹嫣玉流泪道:“不不不,张郎不能死!咱们真的没办法救他吗?”
康安安乘她们说话,把胡茵娘的元神收回扳指里,此刻实在听不下去,嘲讽道:“好个不出闺阁的大小姐,对着一个有妇之夫叫张郎,平时那些诗书文章都读到哪里去了?你就不怕胡茵娘做鬼以后来找你算账吗?”
曹嫣玉想到刚才看到胡茵娘的元神,原来举头三尺真是有神明的,念及自己所作所为,又羞又怕,再不敢辩解,用袖子捂住脸哭起来。
曹夫人跺脚道:“哭什么,事到如今你哭死也没用。幸好方才赵府的小王爷替你解释开脱,有他和你父亲压制着,外头的人也不敢胡说。只是杀妻害子岂是小事,张浚生有了这层污名,就算不死也是断了前途,从此后就等同于废人。待会出去后你给我闭上嘴,休要再说半个字,一切都交给你父亲处置,咱们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是伤是痛一股脑儿全自己埋了。以后再不要和张家有任何瓜葛才好。”
康安安见曹夫人咬牙切齿要往外走,忙上前低声道:“夫人想好应对张浚生的办法了吗?”
曹夫人落水狗似的,红着眼看着她,咬牙切齿道:“他还想怎么样?想杀的也杀了,要祸害的也祸害了,人都快要下大狱了,难道他还有本事生吃了我们娘儿俩?”
“看看胡茵娘的下场,便知道张浚生绝对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本事。”康安安叹息道,“此人心机缜密算无遗策,专挑富贵人家的独生女下手,就怕他进了大牢还要胡说八道,不把曹家拖下水不肯罢休。”
曹夫人闻言如狠狠被人抽了一记耳光,打得鼻青脸肿,却又因此被打出了士气,她扬起头,冷哼一声:“好个大胆的读书人,想要来我们曹府等着吃绝户,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等曹夫人等人再次回到大厅,整个人都像变了形状,铁色铁青,脖子梗着,眼睛里像是要喷火。而曹嫣玉羞于见人,躲在厢房不敢出来,只留了个被调包的婢女瑾香陪着她。
此时,厅里又出了事。
本来大家都垂头丧气地等在原地,只有胡士逊眼看时间不早,女儿发丧的事情恐怕要被耽误吉辰。他想到女儿死得不明不白连出殡都一波三折,实在命苦至极,不由向着墙角的张浚士怒目而视。他突然回忆起刚才曹夫人的话,把前因后果理了一遍,渐渐咂摸出些许味道,原来白眼狼早攀上了曹家这棵大树,怪不得理直气壮。
老头子思前想后,须发皆张,走到张浚生面前怒道:“我女儿嫁给你之后何曾有半点错处,她还怀了你的孩子,你不喜欢就休她回家,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人在做天在看,没廉耻的东西,你眼中半点王法都没有吗?!”
张浚生虽然出生寒门,但顶着谦谦君子的光环,始终受人所重视,何曾遭遇过这样的辱骂。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没底气还嘴更不敢动手,只能咽下恶气,佯装没听见。
胡士逊伤心绝望之余,继续道:“也不知茵儿看上了你什么?没根基的王八羔子,一肚皮坏心思只记着要攀高枝,骗那些瞎了眼地把嫁妆交出来,回头再和我们似的一脚踢开去……”
张浚生听他渐渐骂到曹瑛身上,才真正感到害怕,曹家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万万不可触碰的。他见对面曹瑛的脸色开始变色,为了防止胡士逊挑破最后的窗户纸,他奋力反驳道:“劝岳父大人还是少说几句吧,这桩婚事上到底是谁吃了亏还不知道呢。”
“……”胡士逊后退一步,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胡夫人见丈夫直翻白眼,忙走过来给他用力抚背,斥责道:“你怎敢信口雌黄?茵儿无论模样还是品行,哪样配不上你?就凭张家几代布衣之辈,成亲时家里仅三间草舍,家徒四壁亦不过如此。不过几年时间,眼前的宅子家具器物首饰,婢女仆从,难道都不是她陪嫁过来?你还有脸说自己吃亏?”
张浚生不屑道:“君子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胡家这点财产也好意思拿出来压人?再说娶妻求贤,胡茵娘徒有其表,柔弱不能自主,对外不识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一窍不通;对内不懂操持家务,大手大脚毫无节制。人没主见耳根子又软,一不如意就生病,时时要人捧着哄,家里整日像供了个纸观音似的,你们以为我就不委屈了吗?”
这回轮到胡夫人气得发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
张浚生火气也上来了,哪还顾得上维护平时清高优雅的形象,大声道:“罢罢罢,既然如此,有些话不得不敞开说了。小家子气的门户,开口闭口金银开销,铜钱眼里一点乾坤看得比日月还大。记得当初被茵娘垂青,也曾请了清风观的道长来观相,都说她额尖鼻小,绝非长寿有福之人。为此我也曾犹豫不决,禁不起胡家三番四次地来说媒,年轻气盛不想美人伤心,才勉强应允下来。想不到成亲后,胡家动辄以财力欺人,絮絮叨叨地说钱甩脸,茵娘又是个呆木头,无趣无味,真叫我忍得好苦……”
话未说完,一只巴掌抽到他脸上,同时胡士逊扑上来揪着他领子要拼命。
连旁边张氏族人也看不过去,边拦边说:“你得了失心疯了吗?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读书人的气度都不要了?”
张浚生眼里已是一片血红色,哪里还看得到人,用力推开胡士逊,冷笑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想用‘气度’两个字压制我?因为这两个字,我事事皆不如意。想我满腹经纶,空有鸿鹄之志,凭什么被个小家碧玉困在陋巷里?后头还跟着一堆絮絮叨叨、指指点点的穷亲戚,要不是你们这些人整日地嚼舌根,束手束脚,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
大家听了不像话,纷纷说:“好好的书生,怎么跟条疯狗般,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张浚生眼见着周围人的眼神渐渐变了,各种不屑、鄙夷、厌恶……陌生而冰冷,仿佛正看着条癞皮狗似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火攻心之下,更把一口恶气全出到了胡士逊身上,冲着他脸上就是一拳。他虽然文弱,毕竟是个年轻人,胡士逊哪里承受得住,被打得鼻口流血,眼前白光霍霍。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不但所有人都打懵了,还把众人地义愤都打出来。一个涉嫌杀妻害子的人,满嘴恶语,现在还敢殴打年迈的老人,尤其这老人是亡者的父亲,正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
有人当即暴跳道:“杀千刀的王八羔子,当着大伙的面,还真敢动手?!”
有人气愤地撸起袖管:“没见过这样没廉耻皮脸的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我看还是欠揍,狠狠打一顿就晓得道理了!”
一顿海骂后,果然纷纷动起手,抡起巴掌朝着张浚生身上招呼过去,几个人把他顶在墙角处,围起来拳打脚踢。
这里吵得翻了天,曹夫人却不闻不顾,只是拉着曹瑛的衣角往旁边耳语。康安安的角度看过去,曹瑛的眼睛突然瞪得铜铃样,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夫人,而曹夫人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人,又指了指门外,泪流满面。
康安安叹了口气,再回过头,耳边已是惨叫连连。她一怔,本能地转头看向小王爷,却见他一直垂手立在窗下,扬着脸,嘴边一抹淡淡的微笑,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一个读书人能禁得起多少拳头,张浚生就是再心高气傲,也拼不过皮肉剧疼。他开始还嘶声叫嚷,说你们想私刑暗杀吗?渐渐声音低了下去,连声哀号,最后只剩下呻吟声。
康安安实在看不下去,过去推开人群,道:“够了,别伤了他的性……”
话未说完,只见个壮年人一拳头打桩似的往蹲在地上的张浚生脸上砸下去,带起一股风声。她心头狂跳,暗叫声不好,才要伸手去拦,不料身边的人撞来挤去,硬生生把她错开。眼见那一拳正打在张浚生的太阳穴上,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张浚生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发生,眼珠翻起,脸上乌青,一头就栽倒在地,眼见是不可能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