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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没到,流荫的天气一改往日的阳光灿烂,晦暗的几乎要压下来。
沈流云在屋里待了两个时辰,绞尽脑汁般拟了个神仙局下午开会要用的文书,最后,看着文头“时间改制提案”几个大字,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已经连开了两天的会议有了眉目,他想着,要一鼓作气的把流荫新的时间制度定下来才好。正值多事之秋,事情能少一件就少一件。
正想着,东厢里朝着院落而开的那扇窗户窸窣一响,仿佛被什么东西一碰,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急促的气流。一纸天书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落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
“紧急会议”四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沈流云不禁咒骂了一声。
飞来天书,紧急会议,麻烦不断的几个小家伙。
这就是沈流云不得不应对的现实了。
他长叹一声,一跺脚,仙官就从一步开外的地底下冒了出来。
“弟子搅扰了,师父可是有事吩咐?”仙官文邹邹,就差说文言文了。
“废话少说,”像极了老祖厌弃沈流云不走正门的习惯,沈流云也对仙官何时何事都一本正经的样子嗤之以鼻,“我有急事,那几个不省心的交给你了,谁都不许乱跑,给我看好他们。”说罢还不忘补一句“尤其是阿棠”。
“弟子谨记,可弟子还有一问。”
“啥?”
“那阿棠枯木逢春,跳脱的很,若弟子制不住……”
沈流云听了这话,好气又好笑,不禁色厉内荏道:“果真制不住?”
仙官勉勉强强的说:“弟子定当竭力而为,只是……”
话没说完,沈流云便不耐烦的起身,撂下一句“那就成”,扯起桌上已经写好的提案,随手就是一个圈,探身一钻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师父都几十年未动怒了,最近这是怎么了……”仙官对着沈流云消失的背影,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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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云还是了解阿棠的。
过午,趁着仙官在正房一侧独辟出的小厨里烧饭,阿棠使劲浑身解数,用恢复不多的灵力画了道门,拖着郑凛冽和月色出逃了。
月色本想在郑凛冽那间摆设简陋但又不失干净的小屋里待个够,但又禁不住阿棠软磨硬泡——
等她想明白决计不能让阿棠留在郑凛冽身边的时候,人已经被郑凛冽无意中长臂一带,一脚踏入阿棠画的光圈之中。
月色上一次乘经这种时空通道,还是在沈流云带着狼狈不堪的两人来流荫的时候。
跟沈流云画出的门不同,阿棠手下的门不但没有仙气缭绕,而且传送力极不稳定。如果不是情急之下被抓进一个坚实的臂膀,月色大概就要被通道中不知名的能量顶的四处翻飞了。
不知道颠颠簸簸多久,通道里的幽暗恍然消失了,在久违的空气重新冲入鼻腔后,月色睁开眼睛,感到自己让那怀抱裹着,同怀抱的主人一同被一股力量抛了出来。
两人失重地栽向地面,月色预期中的疼痛却如至未至。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而后就没动静了。
月色的心噗通噗通的荡着,睁开眼睛,满目都充斥着郑凛冽皱紧的眉头,高挺的鼻梁,微翘的薄唇,以及微微泛起菜色的脸庞。
月色一骨碌爬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垫在自己身下的郑凛冽扶起而坐,不断的捋着他的背脊。
郑凛冽坐起来猛咳一阵,制止住月色在他背上急急游走的手,冷着脸四顾环望。
“她人呢?”郑凛冽神色间流露着一股担忧。
时空之门消失了,阿棠显然没跟两人落在一地。
月色鼻子一酸,拼命掩饰眼角泛起的泪花,努力把脑子里郑凛冽将她的手从他自己身上拿开的一幕驱走,起身四下寻找阿棠的身影。
乌云滚滚压过来的天空下,月色和郑凛冽置身于一片杂草丛生的野地里。
四下可见的除了高高低低的荒草,零零星星几棵树,几块顽石,似乎也无他物了。
郑凛冽艰难起身,移步月色身后时,月色却一心只想离他更远,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呼之欲出的不争气眼泪。
月色慌乱中疾步往前,一脚就踩进了横在眼前,几乎把视线也遮挡住的草丛中。
失重感呼啸而来,月色脚下一空,冥冥之中仿佛被一股难以言明的力量一吸一扯,转瞬之间整个身子的力量都沉下来,朝着脚下踏空的地方扑了过去。
“小心!”
郑凛冽拽她不及,月色就已经一头栽进了草丛。
郑凛冽拨开荒草往下看的时候,一张本就不算愉快的面庞当即沉了下来。
他的脚,离月色摔下去的矮崖只剩一步之遥。而月色已然没了踪影,只有夹杂着密绿和青黄的荒草飞速的起起伏伏,来回摆出一个物体滚过的奇特弧度。
透过被月色压弯的草丛,郑凛冽看到崖下赫然立着几座荒芜的院落。
郑凛冽心急如焚,一股无名怒火窜上来,他恨恨地咬咬牙:“月色!”
“月色,回答我!”郑凛冽声音颤抖着,大声叫道。
然而传回来的只有一句被拖得长长的尾音。
郑凛冽庆幸这只是个低矮的悬崖,没有丝毫犹豫,他便忍着方才背部着地的剧痛,就着一把又一把根深蒂固的野草,稳中求快的朝下爬去。
月色惊魂未定,方才错开了郑凛冽焦急伸出的手,一路应力滚落,却没觉出一丝皮肉之痛。
甫一起身,只见自己的周身除了免不了粘上的草香和泥土味,还漫溢着一股凉丝丝的气息。
那气息环绕着月色而不散,蓝幽幽的将月色从头到脚裹住,却没有带给她一丝一毫的不适,反而更像一个隔绝痛痒的护盾,像一剂清泉,让月色感到无比舒服和怡然。
不一会儿,那气息便凉丝丝地注入了她的皮肤,月色一呼一吸之间,感觉到一股力量在自己体内滑动蔓延,由浓转淡。
手心却热热的,一团黑色的煞气像是被什么顶了出来。
月色起身,抬头往自己失足滚落的地方看去——
却吃惊的张开了嘴。
她掉落的地方刚好是个十多米高的土崖,而郑凛冽手无寸铁,一边寻觅着力点,一边腾出一只手,从上往下摸索着可以攀住的植株,正一路向月色而来!
月色惊讶之余,急的跳了脚,毫无章法地张开两只手,一左一右拿出两团煞气,一推,就向郑凛冽而去。
也许是那股幽蓝的气息作梗,月色万万没想到,她整个人竟会随着那两团煞气一同登空而起,直直向上,悬在了郑凛冽身后。
郑凛冽发丝微乱,后背上灰扑扑的。显然,他也没有意料到月色竟然能飞身而上。
郑凛冽嗅到身后飘来一阵淡淡的草香,猛地顿住,回头望去,便对上了月色直勾勾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种他说不清的纯净和迷离。
郑凛冽转身愣了一下,月色赶忙轻轻地抓过他的一只手。看着郑凛冽手上被草刃划伤的斑驳血痕,月色用力地咬了咬唇,像是在跟自己赌气。
月色感觉身体深处仿佛有股信手拈来的力量,任她差遣,自如运用着。她不敢再直视对方浓黑的眸子,脸上飞红,赶忙带着郑凛冽飘然而下。
山脚下很随意的横陈着几间院落,无一不是一副废弃已久的荒凉模样。他们沿着没有人迹的小路,一边呼喊阿棠,一边漫无目的的向前。
走着走着,郑凛冽脚步停了,月色也跟着驻足。
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方崭新的院落跟前。不同于前面几座的残房破败,面前这座玄色大门的院落倒是有点人气,巍然而立。
郑凛冽正要走上前敲门,却被月色一把拉住。
前者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她。
“……别去。”
“为什么?”郑凛冽还是那副永远听不出情绪的口气。
月色谨慎的环顾了一圈,捂住心口轻声说:“这院子有点怪……”
的确,从她失足掉落的那一刻起,就有股力量一直牵制着她的心——她越是走近,身体中的翻腾流溢之感便越强烈。这种感觉对月色而言,既有种天生的熟悉,又有种自有的抗拒,像是在折磨她。
“……”
郑凛冽停住脚步,侧耳细听门内一阵似有若无的动静。
忽然,“啪嗒”一声,让人极度不舒服的玄色大门以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
月色紧张的把郑凛冽往身后一扯,一团黑色的煞气已经脱于掌上。
两个人紧绷起神经来。
门开了。
阿棠虚弱无力的趴在高高的门槛上,气若游丝道:“救命啊,我掉进老家伙的‘三刑’风水阵里了,郑郑快来帮我一把,月色快跑……”
大门开启的一瞬,一阵阴凉的气流扑面而来,将正要伸手揽过阿棠的郑凛冽冲撞地连连倒退。
月色的煞气反而派上了用场,她大步上前,犹如拎小鸡一般一把拽起阿棠,塞进郑凛冽手中。
随即,娇小的身躯便挡在其余二人跟前,掌心向外,一股脑把两团浓黑的煞气推向了从门内袭来的庞然大物。
那似乎就是一股气流汇聚而成的大型气团,笨拙极了,碰上了月色的那两团强有力的煞气,也不会躲,顷刻之间便被冲得散尽。
还未来得及往进瞧,便又是一股气流疾速滑过,院子大门“嘭”的一声就呼啸着关上了。
月色猛然收回自己的煞气,没有站稳,一时也被逼得不得不退后。
那两扇面北而立的大门鬼使神差般自己关上后,外面就又恢复了一派宁静。
郑凛冽关切的看了看月色,见对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便蹲身背对阿棠,示意她到背上来,一起离开。
尽管底气不足,阿棠还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不要走!我们到了,这就是子驹的家!水英骨……一定……就在里面……”
郑凛冽面色如常,语气却严厉起来:“今天不行,你已经是个伤兵了。”
阿棠却摇摇头,缓缓地把目光投向月色。
月色甫一疑惑,还没说什么,郑凛冽却先怒了,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阿棠提了一口气上来,急说道:“她可以的!我们刚才明明就看到了,月色可以进去,那玩意儿根本近不了她身!”
郑凛冽还是摇头,不顾阿棠反抗,一把扛起她就要离开。
阿棠则在他肩头苦苦哀求:“水英骨就在里面,我们只差这一步了!”
郑凛冽不理会阿棠的呼号,已经走在几米开外,月色却没挪动步子。
“等等,”月色叫住郑凛冽的同时,甚至能感觉到门内那股力量的牵引——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月色竟生出一种为此而来的冲动。于是,她朝着郑凛冽顿住的背影,笃定道:“你们走远一点,我进去看看。”
阿棠听了这话不禁喜上眉梢,在郑凛冽肩头一边晃荡一边点头。
郑凛冽却显然没像阿棠那样万事胜意,他顿了片刻,认命的把阿棠从肩上卸下来,转而回头认真的对月色说:“我跟你一起去。”
一句话,又让阿棠漾起笑容的脸迅速灰败了下去。
月色内心虽然对被郑凛冽看到怪物一样的自己抗拒极了,但郑凛冽短短几个字,却像一股暖流,经由耳朵,流进心里。
月色感到鼻腔又一次酸涩起来,为免洒泪当场,她赶忙转身朝大门而去。
余光一瞥中,扫到阿棠充满怨气的抹了抹眼角,似乎往郑凛冽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你能不能不要去?”阿棠低低的对郑凛冽说。
郑凛冽冷哼一声,火速跟上来的间隙,只听阿棠大声嚷道:“我说过了,院子里面早就用煞术摆好了‘三刑’风水阵,没有我你们破不了的!”
“你别忘了,她是煞气,可你是人。”阿棠最后说。
只不过,郑凛冽和月色,已经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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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开天辟地的伟大工匠的房子,倒是与一般四合院别无二致。
放眼望去,院里倒也干净,落脚之处也尽是光洁的石子路,异常阴凉。
月色和郑凛冽对风水好坏没概念,只能依靠自己的感知,对浮游在院落中气息的袭扰,被动的反抗。
郑凛冽手中则多出一把靛蓝的短刀,催发着寒凉的光芒。
或许是院中煞气太重,高高大大的郑凛冽略显病态,清俊的面庞上浮现出越来越凝重的菜色。
而月色则完全反之,里面的气息之于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养料。
月色不但没有受煞气损伤,反而她越往里走,院里的气息也就越紊乱,仿佛某种人为安置好的平衡也被月色的到来打乱了。
片刻后,阿棠出现在大门口。
“月色!”阿棠顾不得抱怨这个让她一进来就无比难受的风水阵,有气无力的吼道,“现在开始听我指挥!”
方才传送门过度的损耗了她的灵力,收起了刁蛮任性,病恹恹的阿棠让其余二人俱是一愣。
“往左五步,制住它!要快!”
月色依言,向左跨出五步,果然,她一接近这个方位,数阵犀利的黑色气流便一股脑聚集于此,随着月色的靠近,暴烈地向她扑来。
月色一抬腕,手上的两团煞气瞬间分成多股,竟然像铁链那样将似在嘶吼的“敌人”团团拴住!
“郑郑,快,玄冰刃!”
瞬间,郑凛冽迎着那团被绑缚着却依旧狂躁不安的黑色气流,持刀而上,准确而迅即的结果了那团煞气。
阿棠递给郑凛冽的短刀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简直要把郑凛冽装备成一个狠辣的杀手!
随后,还是这个路数,跟着阿棠的步调,月色制,郑凛冽杀,这院子里三个三角形的风水阵,终于被各个击破。
原本气场混乱,看似干净无虞,实则藏污纳垢的院落,没有了那些厉害且有攻击力的大煞,只剩下一些没了主心、茫然乱窜的戾气。
月色神情稍定,闭起眼睛,张开手臂,顿时,整个院子里就像平地起风了一般,所有气息都朝月色而来。
月色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从头到脚地吸纳这些四面八方的煞气。
满院的衰微寂寞,忽而间便散去了。
没有殊死搏斗,没有纠缠不休,满院子煞气,或强或弱,都在月色面前溃不成军。
想来郑凛冽会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自己,月色不免回头望过去。
彼时,对方却只是微微怔忡,深邃的眼神对上她的,有疑惑,有不解,有好奇,但一定没有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