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一路南下,沿路风景逐渐由山川平原过渡到水中江南,月色当属一行人中最惊喜的那一个。
月色生平只待过几个地方,岚城那些年,她一直都是围绕着郑凛冽兜圈子,对那座北方小城缺乏现实的体验;
流荫那段时日,爱恨情仇也都寄托在那座清凉的小院子里,出了院子就是神仙的地界,景色再好,对她而言也不过尔尔;
晚城是中原城市,一个多月里,月色倒是转了不少地方,城里一半枯一半绿,富贵和贫穷隔着一道天堑,这些事又都和月色隔着另一道天堑,时间一久,月色渐渐也习惯了。
江南,则又是另一番景致。
火车到站时,天已擦黑。月色从车窗外匆匆收回视线,一转头,就直直撞上了孟最那张俊而痴的脸。
硬座走廊上塞满了人和行李,小万坐在两人对面,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两人,不,应该说是少爷,一路上从未放弃单方面挑.逗身边的这位月色姑娘。
他们两人没什么互动,一个望着窗外,一个望着望窗外的人,还都挺开心的。
小万挠挠后脑勺,自己先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孟最在某方面的痴,月色已经领教得差不多了。因而,偶然撞上诸如这种热烈的目光,月色也很少会脸红了。她见孟最这样,只回敬了他一个虚伪的笑容。
“喂。到了。”月色指了指车厢的出口。
孟最坐着没动:“风景好不好看?”这人动不动就又轻佻起来了。
月色点头,等他的下文。
“不如咱们继续南下,我带你去广州玩儿。”孟最挤挤眼睛,这人把话扯远的能力总是一流,“我当年每次留洋回来,回家前总要在广州待上一段日子,找乐子,我在行得很啊……”孟最说完,再看月色,后者也正一脸“等你说完”的看着他。
“我脸上有东西?”孟最下意识摸了摸下颌。
月色淡定开口:“说完了吗?”
孟最胸口有些堵。
“说完的话,我们可以下车了么?”
“……”
……
月色一行三人在车上磨掉了一大半下车时间,等到他们下车的时候,上车的人已经涌上了站台。
逆着人流出站,月色被挤得有些恼火。
消极的情绪之于月色,像是一种天然的养料,月色满满一肚子气,最后莫名其妙全撒在孟最头上了。
先是因为住店。
小城名叫桂城,火车站位于城市的北边,而他们要寻访的名医,传言住在城南以南的一个水乡小镇里。
一出站,小万就跑去叫黄包车了。月色和孟最下车时闹了点小矛盾,一道站着,也还是谁都不理谁。僵持了一会儿,孟最端不住了,只好先开金口。
孟最说:“坐车累了吧?一会儿就在城里找家旅店住下吧。明天得空出去玩儿。”寻医的事,仿佛和他无关。
月色冷声说:“明天一早出发,神医很难找,要费大工夫。”
“碰碰运气而已,别总把那事悬在心上。”
月色听了,语气顿时冲起来:“生死是小事?”月色也有委屈,最大的一桩就是孟最没把生死当回事,在治病这件事上,始终不能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上。她口不择言道:“神仙很了不起吗?你把生死都看得这样淡,何必张口闭口都是玩乐呢?”
孟最向来烈性,饶是他一贯都耐足了性子待月色,听了也有些窝火:“小姑娘,生死是大事,可也不至于大到心心念念都是它。你若只为洗清歉疚才与我来这一趟,那你怕是白跑了。”
月色:“你!”月色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然后是因为吃饭。
月色和孟最一架吵毕,谁也不让步,这可难坏了小万。
好容易到了旅店,开好三间房,孟最黑着脸,箱子也不要小万提,直接回了房。门摔得震天响。
月色没有行囊,安安静静地回了房。听见孟最的动静,眼圈顿时红了。
订好了餐食,小万来请二位主子吃饭,月色倒是出来了,眼睛肿成了桃子,脸上还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
孟最哪里知道这个,只当女孩子和自己一样,等着人哄,在房内闹起了别扭。
“不吃。”孟最说。
小万劝不动。
“你不必因为不想见我而亏待自己。”门外是月色的声音。
“我不饿。”孟最语气软了些。他还没想好怎么道歉,生怕一见到月色那张哭唧唧的小脸,自己就毫无原则的倒戈。
随即,门外传来了小万的疾呼:“姑娘,天黑了,您这是要去哪?!”
最后因为什么,没人说得清。
月色跑了,孟最澡泡到一半,胡乱地穿上衣服出来追。一出旅店,哪里还有月色的影子。
孟最做人做久了,就染上了人的坏习气——迁怒。没追上月色,他又急又气,将小万数落了一番,便跑到街上去找。
桂城是个安宁的小城,最繁华的所在也就巴掌大的地方,孟最雇了个脚力好的车夫,一个时辰就把闹市区转了两遭,硬是没找到月色的人影。
他慌了。
慌完,才定下神来,去想月色可能去的地方。
几经周折,他来到了城南的码头。
夜有些深,码头上除了一泊水湾,几盏昏灯,静得只听得到水声。
孟最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背影时,月色正独自坐在码头上,垂着腿发呆。
系船柱上孤零零地挂着一个昏黄的灯泡,将她细瘦的脊背拉出一道沉默而夸张的剪影。
孟最步履轻轻地走过去。
“回去吧。这里多冷。”孟最说。
月色别开脸,不说话。
“回去吧。你想把我冻生病吗?”孟最挨着她坐下来,细细地看她。月色的侧脸也很美。
月色瓮声瓮气,别扭道:“你还怕生病?你连死都不怕。”
又来了。
孟最叹口气,心早就软了:“我当然怕死。现在有了你,我还打算再活一万年呢。”
“有了我,你会折寿。”月色的声音凉而软,像是在孟最心上重重地捏了一道:“我不是人,我是煞,你陪不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