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树下,满院微凉。一早,月色站在院儿里,睡眼惺忪。
这一天,天没亮青衣就把月色和郑凛冽从睡梦中拖起来,说是修炼需要吸收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气,一切要靠自觉,修身养性最忌讳让时间追着走。
两人不置可否,师都拜了,师父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前天晚上,仙官儿带郑凛冽回到流荫之前,老头儿仿佛一早就知道他们要回来似的,早早的就坐在了他东厢的厅堂里,把月色唤来,说是在此妥妥的等就是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郑凛冽就回来了。
回来的仙官儿和郑凛冽两人别的倒还好,只是在人间逗留了不到一个月,不仅变得模样邋遢,脸上和身上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擦伤。
郑凛冽是本来就生得漂亮,身形颀长,这下没了西装,身上穿的白袍也变得脏兮兮皱巴巴的,与他的样貌违和至极。如果不是还有他这张面庞、这副眉眼和这个身段儿撑着,他这身行头怎么看都像是个在哪里吃了瘪、衣着寒酸的小痞子。
至于仙官儿则就更让月色大跌眼镜,连胳膊腿都摔折了。
这仙官儿外表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摔成这样,煞是狼狈,也让人煞是心疼。老头见状,大骂仙官儿,问他怎就落得如此光景,给他丢人。仙官儿说自己是因为传送阵没画好,一时没找到回来的路,几次去错时空,被打回地上才受的伤。
老头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仙官儿人才不济,不好好修炼,蠢得连家门都找不到。
月色很无奈,老头虽然痛骂了仙官儿一顿,伤该治还是要治的。不一会儿便施法把仙官的胳膊腿儿装好了。
在流荫,每个神仙家里都有一个或几个数量不等的仙官儿,这些仙官儿有的曾是人,有的曾是妖,从哪儿来的都有,他们大多不是因为天资颖悟、修仙得道才能位列仙班,而是因为几生几世修善积德,善根深种,上天感念,便在流荫给了他们一席之地。
老头家的仙官儿成仙之前,原是清代一户贫苦人家的孩子,十一二岁的时候,为赚钱给母亲治病,小小年纪就去做苦力,钱是赚到了,身体也废了。
恰逢老头沈流云云游到那里,他感念小孩儿小小年纪就有颗难得的反哺之心,等他死后才将他带了回来。
那时候,流荫很是盛行从人间选些好苗子,带回流荫来修道成仙。但没过个几百年,这些人中,就有人开始按捺不住寂寞,跑到人间作乐,扰乱了天地秩序。此情此景惹得众神仙大怒,不仅将这些人贬下凡间,还重重的惩罚了他们。
当然,老头沈流云家的仙官儿并不在耐不住寂寞之列,便一直留了下来,与他这个孤家寡人作伴。老头虽已得道成仙,不受尘世羁绊,但毕竟还有感情,与小仙官儿早就熬成了亲人,知心也难离。
对小仙官儿,老头该恨铁不成钢就恨,该悉心栽培也是要悉心栽培。
这次回来,老头便警告三人,谁都不许私自下凡,就算学会了画阵找门的仙术,也不许偷着使用,否则他会重罚。
老头还说,想要得道成仙,必须心平气和,苦炼本事,还要忘掉自己的过去。
虽然月色走的不会是修仙之路,但是,像是和狐仙们血拼这种事是再也不能有的,再犯老头绝不客气。神仙们崇尚宁静祥和,坏了这个,那小狐仙被扔回凡间就是个绝好的例子。
白衣老祖那边已经把闹事的严惩了,老头这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自然也说不过去。于是,老头儿告诉月色,他要小惩大诫,罚月色去城北的悔过山去面个壁,思思过,意思意思。
至于其他的,老头说自己还没想到,想到了再说。
他把郑凛冽安排在西厢,让月色住正房,自己还睡自己的东厢,仙官儿还住地底下。四人同住一个小院儿,有老的也有小的,说不好还会很热闹。老头把几人安顿下来,心满意足。
这天早上,月色被小仙官儿拽出被窝,还在院子里打着哈欠的时候,师父问三人有读过庄子没有。
只郑凛冽一人点了头。
师父又问你们识字不识,只月色一人摇了头。
沈流云很无奈,问其余二人谁愿意教月色读书写字。月色拍拍自己的脸蛋,醒了醒神,眼巴巴地望了望郑凛冽,然而对方只是泰然自若地听完师父之言,把眼神放到了别处。
气氛一度尴尬,最后还是小仙官儿站了出来,说自己虽然仙术不济,还是学了些读书认字的本事,可以教姐姐。
沈流云一听,又忍不住骂:“叫什么么姐姐!蠢材,往后你是他们的大师兄!”
再看郑凛冽,老头又作不满状,说:“你既非留在我这流荫不可,就应当做些贡献出来,这次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下次,对你师兄师妹的事要上心,不应再这般冷漠了。”
郑凛冽对老头子这副“是你上赶着要我帮忙的”的态度早已司空见惯,也不与他理论,只淡淡地瞥他一眼,没做声。
郑凛冽直到跟仙官儿一同下凡,才明白过来,老头子那时说郑凛冽急火攻心、要他在流荫静养纯粹就是个阴谋,一个时间的阴谋——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一个月,地上就是三十年,他在此待了一个月,人间早已沧海桑田,换了光景,换了世道。
他家的那条长乐街后来据说是因风水不好,后来重建便改成了菜市和小摊小店。远房亲戚倒是找到了一两个,已经老得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
郑凛冽在人间心灰意冷的晃了几个月,心一横,也就回来了。
现在老头子又拿这个来说事,还说是他自己赖着不肯走,郑凛冽也是不得不服他的厚脸皮。
郑凛冽不是不知道月色对自己的意思,只是他们之间,除了两人都还年少、心里还互有好感、漂亮得非常般配等这些美好的事情,还横叉着一件很不美好的事。
郑凛冽十二岁以后,虽然再也看不到在自己家里游荡的小姑娘了,但他知道她一定还在,偶尔捉弄他,偶尔给他帮个小忙。
他们还是有过一些可爱的互动的——
比如郑凛冽有时候会吃到一碗一直吃不完的饭,直到肚子被撑得滚圆,那就是月色在无形中一直往他的碗里夹菜;
再比如郑凛冽偶尔没有做好家庭老师留下来的作业,月色便会用个小小的障眼法,让老师敲郑府的门而不被门里的人听到。最后往往是郑夫人以为老师对儿子的功课不上心,老师又很委屈郑家成天没有一个人,双方各执一词,不欢而散。
郑凛冽当年还在学古诗的时候,背到了刘方平的“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还为她取名“月色”。
他们就这样相处着,郑凛冽虽然不知道结局如何,但也一直没有女朋友。
郑凛冽想,是这场大火为两人画上了一个句号。
所以,尽管现在他俩以师兄妹相称,对月色,他无话可说。
在院里站了半晌,老头颇随意的安排好各人做各人的事,就出门了。他最后决定要仙官儿教月色认字儿,还强迫郑凛冽给月色和仙官儿讲庄子,说自己手心里攥着他家九人的命数,郑凛冽听话,他心情好了,说不准这些人来世可以投个好胎。
郑凛冽只得从命。
天色将明,郑凛冽要随老头子出去走一趟,月色则一早就被打发到悔过山面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