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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云动荡的年代,晚城算得上是座繁华富有的城池。
清晨,沈流云一道门就把一行四人带到了城西的山脚下,这里坐落着一个古镇,一大早,小镇主道上,人们撒盐的撒盐,扫雪的扫雪,还算热闹。
一到了地界,福寿就大呼肚子饿,硬是扯着几人在街边热腾腾的吃了豆浆油条,吃完才不紧不慢地给老头子指了指路,画圈前往。
用福寿的话来说,从天上逃下来的几个月里,老祖几乎要在山上的寒夜观过得乐不思蜀了。
话音刚落,道观就已然立于眼前。比起通天的悔过寺,这座挂着“寒夜观”三字匾额的道观正常多了。
观门紧闭着,福寿敲了半天,才慢悠悠的晃出来一个面色呆滞的小道士来。
一要他引见老祖,这小道士的脑袋立马摇成了一个拨浪鼓。
“我知道老祖就在里面,你可以不放我们进去,但你得去知会一声,告诉他我们来了。我们有要事,他自然会出来的。”相比沈流云对这僧人一脸的横眉冷对,郑凛冽的解释则温和得多。
小道士则顽固到底,哪一套都不吃:“那位仙人说了,火烧眉毛也莫来找他,凡事都不必知会,若有人来找,他要我送你们一句话。”
“哪句话?”福寿哪还像仙人,人间混久了,乍一看更像人来疯多一点。
“求人不如求己,求神不如不求,自己心里要有数。”
“……”
沈流云一听这话,立时就火大了,作势就要一道门画到老祖面前去,好让嫌弃他把门直接画进院子里的老祖,尝一尝把门画进自己屋里的滋味。
福寿见状,赶忙一把拦住沈流云,劝其莫要冲动的空当,几人身后,一个俊逸的身影出现了。
月色没有注意到,一个累得气喘吁吁的男子,稍事休息了片刻,平了平自己的西装,才淡定地走上前来。
孟最经过郑凛冽身边,径直走到观门前时,跟郑凛冽对视了片刻。
他清晰地看到,郑凛冽的眼中,有一团无名的火。
但他却没有拖拉,而是步步逼近堵在寒夜观门口的小道士,张口就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开场白:“这是怎么回事。”
“回少爷的话,这几位是来找人,但那仙翁施主铁了心不见,这就僵住了。”小道士和孟最显然熟识,说起来话来就温和得多。
孟最听了,转头看了看几人,然后才回过头对他说:“这几位都是我家的恩人,让他们进去。”
“可是姜道长他……”
“听我的没错,不然,”孟最了然于心的笑笑,“我不保证你们道长不会后悔。”
小道士无奈,心知道观主人吩咐过,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见来人,就是出卖了老祖,也不能让其见到自己——于是,便懂了姜道长这位亲侄子的手段,这才默许,让开了道。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捉老祖的时候,月色却被孟最一把拉住。
“别走,我有话跟你说。”孟最紧抓着月色的手臂,就是不放开。
沈流云驻足,顿了一下,看了看二人,没说话便走了。
缘分到了,他能说什么?
郑凛冽微微侧目,也没说话,走了。
月色正要挣扎,孟最却从口袋里,拿出一串珠子来。
一点儿没错,正是昨天夜里还在他手腕上戴着的水英骨手串。
“拿着吧,知道是宝贝,就好好用。”
孟最掰开月色因为挣扎而紧攥着的粉拳,把他戴了二十余年的水英骨,塞进月色手中。
若她还是那个人,那这便是归还了。
若她不是,那这,便是他们的开始。
月色心里一动,看到了孟最来不及收起的一抹无奈的笑。
“这就要走了么?”孟最的眼中,多了一股说不清的愁绪。
月色点点头,不知道言何有用,心里异常感激,但只好沉默。
“假如下次银麟再跑丢了,你还会来么?”
“啊?”
月色看不出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猝不及防地抬眸一望,却见孟最一脸认真。
“师父其实不是很在意银麟跑了的事。”月色说的是实话,沈流云下凡,纯粹是为了老祖,捉银麟只能算顺带的。
匆匆两天,月色和孟最总共加起来也就见过几面,可孟最的几种完全不同的样子,月色却都见识过了,而且都印象深刻。
风流如他,会相当轻浮地让人给他引见美女,盛怒如他,会捏着月色的手腕,问她这次打算怎么拒绝,真诚如他,月色离开,他比月色还不舍。
假如月色是他要的那个人,那这样的结局再好不过。可月色不是。
观里不远处,沈流云和郑凛冽一左一右,夹着老祖走了出来。
眼看几人快走近了,孟最又从口袋里摸出两盒胭脂,一盒香粉,塞进月色手里:“拿去用吧,你昨天自己都受伤了,胭脂肯定也摔坏了……如果还有任何需要的,喜欢的,就去解忧林找白泽或者银麟,我命他们带给你。”
孟最一脸眷恋,但等沈流云走近了,他还是自觉地放开了月色的手,退后了一步。
一路送几人出来的小道士见孟最还在,关切道:“少爷,您一向不喜爬山,一年也难得来一次,今日来都来了,要不进去歇歇脚?”
“……”
沈流云凝神静气,画好了传送门,跟福寿打了个招呼,几人便一脚踩了进去。
月色离开前,手里握着孟最给的东西,不自觉的回看了他一眼。
“后会有期,月色。”
孟最招了招手,看着几人转瞬消失,嘴角勾起一抹笑。
回到流荫的时候,人间还是寒冬,而仙界也仍是早晨。时间还未改制,人间待足了一天一夜,在仙境也左不过是一会儿功夫。
回来之后,阿棠也已醒了,在院里枯坐着,似在等人。
老头子一回来便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丢给月色,嘱咐月色按时吃药。
月色接过来掂了掂,不禁惊叹这包袱实在重量感人。
老祖则被沈流云暴躁的扯回他的东厢。大概出于理亏,沈流云几乎要破音般的指责传出来的时候,到底老祖也没大回嘴。
月色不禁暗叹,老头子这人,做人家师父的时候像师父,做起人家徒弟来,怎么也是那一副师父样呢?
沈流云这人,是个迷。
阿棠则直接无视了月色,尾随郑凛冽进了屋。
月色回屋换好自己日常穿的长袍,对着孟最给的水英骨手串发了会儿呆,平白无故承了别人的情,倒让孟最和月色的关系有些耐人寻味了。
月色现在只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需要的人。
谁知一出门会听到阿棠跟郑凛冽两个人,竟然又在吵架!
月色往郑凛冽房间而去,途径西厢门前的石子路时,意外清晰地捕捉到了阿棠提高八度的嗓音。
“你有什么资格劝我跟那老家伙和解?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为了报恩就放过一个刽子手?!”
月色心里轰然一震——
旧事如天远,随着郑凛冽对她态度的改变,连她自己也似乎已经忽略了那件因为自己的无心之失而造成的惨案!
月色驻足,想转头回去,两条腿却忽然灌了铅般,不愿回退。
片刻后,郑凛冽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口吻,却把月色石化在当地。
“为了报恩这种事本就无可厚非,阿棠,你比我活得更久,你应该更清楚,这世上出现在你身边的人有多少,而真心为你的又有多少。即使面对如此巨大的数字差,你还是依然认为恨会比爱更久么。”
“错不全在她,我也拿不出恨她的力气。”郑凛冽如是说。
“你的理由永远都那么充分——”阿棠的口吻陡然转冷,“说了半天,还不是为她推脱么?!”
一阵沉默后,阿棠几近声嘶力竭道:“郑凛冽,你说你母亲如果还在,她会后悔当初的一切吗?她会后悔自己执意离开,最终却把你推到这里,当一个每天都在用所谓的恩情麻痹自己的破神仙吗。”
“那是我的事。”郑凛冽冷冷地说,“我警告你,你少在她面前拿我母亲说事。”
语毕,门开了。
见月色痴痴的立于门前,郑凛冽正想说什么,就听得屋子里,阿棠把什么东西狠狠地招呼到地上,而后失声哭泣起来。
月色无言,尴尬的望了望郑凛冽。
她既猜不准郑凛冽对自己好是出于某种“恩情”还是出于其他,也不知晓他的母亲跟过去的事情之间有何种秘辛。
在庞大的秘密面前,月色扮演的,是一个毫不知情的角色。
月色没有说话,深吸一口气,一脚跨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