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斋在后院。
还没进门,就听那敞着雕花木门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来了?”话音未落,就见一个精神抖擞的小老头笑眯眯地迎了出来。
正是法事上的那位神仙道长。
当然,月色还知道,这人有个叫孟最的俗家侄子,也算孟最身后的那个大家庭的一员。
月色心有余悸,本打算对其敬而远之,一时间却被道长的热情搞懵了。
“啧啧,”孟最上下打量了一眼道长,“姜道长这身行头是不是隆重了点儿?”又是素衣又是发髻,与平日里那个不修边幅的老道士大相径庭。
道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小子还敢说!”
月色不明所以,含蓄地打量着面前的神仙。
道长则不再理会孟最,换上一张笑脸对月色说:“小姑娘,别站着了,来,进来坐。”说罢,还热情地招了招手。
月色回以礼貌的笑,迟疑片刻,看了看孟最。
孟最一脸打趣,“拘束了?”
月色:“……”你家里人都是这么棱角分明的吗?
……
上了桌,月色还没动筷子,碗里就高出一截来。
“……”她愣了愣,只见道长面前摆了两副筷子,其中一副正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往月色碗里夹菜。
三个人的饭桌,鸡鸭鱼肉俱全,在这食素的道观中尤为招眼。把前两天还在观里偷偷摸摸吃烧鸡的月色看傻了。
月色连连颔首说谢谢,对面前这个陌生老人的热情举止感到无所适从。
孟最坐在一旁看好戏,见月色难以招架,按下她拦菜的手,轻轻地摇摇头。
“道长——”孟最一抬眼,拖长了声音,像劝说,像制止,“师妹都给您带来了,您还要不要好好叙旧了?”
“师妹?”月色惊地说不出话来。
道长筷子一顿,神色复杂地看过来,深陷的眼窝中有莫名的晶莹。
老人沉默良久,有些哽咽地说:“你还活着。”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活着好啊。活着多好。”老人看看月色,又看看孟最,不断地点头。
那眼神,含着深深的祝福。
“我也是老祖的弟子之一。”饭过三巡,姜道长放下自己那双只夹斋菜的筷子,老态龙钟地回忆起百年之前的事情来,“当年,师妹的事一出,老祖关门不再收弟子,我们其余几人也看淡了仙途……”
老人忽而笑笑,“人人都想做自在逍遥的神仙,可神仙就当真逍遥吗?”他看看孟最,“你是仙尊,这件事……你应该最有发言权吧?”
孟最很不给面子地耸耸肩,“我现在的身份适应得很好,舅舅。”
老人嘴角上扬,略微嘲讽,“你擅自解封记忆,已经触犯了天条。”
“您不在的这些年,神仙们已经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舅舅。”
“……”
月色噗嗤一笑,被逗得不轻。
话了话家常,孟最发扬完作为人侄的人性关怀,话锋一转,谈起了上午那场法事。
“百十年了,要说烧死人的法事,我做过不少。唯有两桩格外惨烈。”道长沉吟道,“今天这桩,算是其一。”
月色不由得想到了郑凛冽。
尽管他说那火不该归咎于她,但到底是因她而起。每每想到,心里都沉甸甸的。
孟最瞄了月色一眼,顿了一下,对道长说,“不妨细说一下。”
“这个阿六呢,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勤恳善良,没有业障,得了好姻缘,原本可以平顺无忧的过上一生,来世修个好胎。”道长忍不住叹口气,“可最后呢,困在巴掌大的桥洞下,活活给烧死了,浑身没剩下一块好地儿。元神都给烧散了,下辈子也还是做不了完人。你说惨不惨?”
“还有一桩呢?”
“几十年前,岚城有家姓郑的起了火。这家好一些,死得惨是惨,不过……”
月色猛地抬起了头。
她缓了好一会儿,“那场法事是您做的?”
道长不明所以,点点头,“孩子,你……”
月色脑子混乱,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家的人呢?”她嗫嚅着,“去哪儿了?”
道长偷偷看了孟最一眼。
“您说。”孟最简明扼要。
“一家九口,除了家主,都得救了。”道长有些感叹地说,“送走他们时,有仙人接走了那八人,帮他们补好元神,投胎去了。”
“……怎么补?”
“用自己的元神,补全这些人缺掉的那部分。”孟最淡淡地说完,有些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道长补充,“是啊,对仙人而言,这是大损之事啊。”
月色一抬眼,有些凄惶道,“好像还没有告诉您,我师父是谁。”
……
离开食斋,回去的路上月色低着头,很安静。
孟最牵着她慢悠悠地往回走,他异常沉默,像是在给她时间消化。当他发现回到房间后月色还是如此的时候,他叹了叹,决定开导开导她。
“别安慰我了。”月色伏在桌上,一见他凑过来,就别开了脸。
“没安慰你。”孟最轻哼一声,将一个不大不小的长盒搁在她面前。他努努嘴,“喏,我答应你的。”
月色勉强把脑袋转过来,“嗯?”
“自己看。”
月色望着盒子,不说话。
铺天盖地的愧疚,让她心酸不已。
“快打开。”孟最催她。
月色小脸皱成一团,煞有介事地道歉:“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和你闹着玩儿。”
“谁跟你闹着玩儿了。”孟最白她一眼。他安慰人的方式一向很有个性,“月色,你要公平一点,不要只觉得对不起他,可以么?”
“……”
孟最说:“你还对不起我。”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你想想,上次被你发现那张纸,我求了你半天,你都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你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
月色一脸疑惑。
“对了,我还那么卖力,身体力行地用自己讨好你来着。”
月色:“……”
“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说,“当年我们大吵一架,你跑去替罪,我找你了无数遍,你就是不见我。后来我真按你说的做了,偷了不离丹给你,你偏不吃。你剪生那天,我不想你受折磨,劫法场救人,你就是不跟我走。”孟最淡淡的口吻中明明白白的透着委屈,“你也对不起我,能不能抽空为我难过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