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仙人曾恋一朵云。
历情劫下界时,因衣袂飘飞,惹那云生雨意,故一路相随,共入了红尘。
那云化的女子,以棋会友,却坏他六根清净;回天界后,证不出无上菩提。
云姬求仙人随自己远走,仙人愿云姬随自己苦修。
二人棋局对弈,已历千载。胜负难分,这孽缘却终需了断。
终有那一瞬天际,他们对视一眼,长袖轻扬。
“千年一赌,我必奉陪。”
风起云散,棋盘上,棋子逐一隐去,瞬间融入苍茫。
惟一黑一白两颗异类,自九天滚落云霄——
*
人间,天珩国与夏阳国已交战百年。
无数姓名被血抹去,所留威名俱成于战功。
或许,也没有谁会记得她的名字。
她不甘!亦有恨!可她要怎么逃?
生命挣扎至最后一刻,她摊开掌心,上头是一颗磨得已然破损的棋子。
耳边杀声震天,棋子边角在无数次摩挲之中,早已模糊。
拼力开口时,喉间中箭的她,只余一丝气音:
“棋,博弈之具……”
古体“棋”字里,于那木与其之外,还有一个“廾”部——
“你可知,这意味着,身为棋子,总受制于双手拿捏,从来便不得自主。”
他对她说这话时,声音温润如这棋子玉质。他凝视她的眼中,没有战火、亦远离尘嚣:他是教棋先生,而她是他的棋侍。以玉棋子为契,终身为奴。
得先生垂青,识文断字,才通了计量筹算。
那一年,棋经翻到最末,却是一张先生写给她的求亲之帖。
成亲之夜,先生挑起她盖头,将那玉棋子,放入她手心——
“愿赠卿一生自主。”
那却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她掌心紧握,想着这一夜与以往那些杀戮的日子,似乎并无不同。
还是那般烽火漫野,战鼓隆隆。两国大军,于血腥战场中殊死搏斗。
可她中计了。她在士兵们中间,任杀声漫天,也淹没自己声音。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传说。战场上,无论敌我,不过是一颗又一颗棋子,哪怕多少冲锋、突围、浴血、奋争,抑或陷入多少陷阱、设伏、诡计、危难……
生而为棋,总是死于战局。
从前死了七十万人的死战,史称“长平之战”;延续十六年死了百万人的漫长战役,史称“八王之乱”……
后世会以地名、以胜负、甚至以统领者,去标记这一场场战争,但史书上,从没人去记下盔甲后面的这些士兵,各自姓甚名谁。
在杀得最为可怕的时刻,天边落下暴雨,扑灭了所有照明火把。
——也抹掉了他们最后清晰的一点面目。
她仅余微薄视力,敌友难分。泥泞挣扎、血肉相搏。模糊了面目,丢弃了姓名,只剩这一场生死厮杀。
不!她想,莫非终于要死了?自出生至如今,凭什么从来身不由己?
混乱中她又想起了他:早已消失的先生,送她空欢喜,赠她生别离,却分明告诉过她,若破局、需自主——
就在这一刻,最血腥的黑暗里,天边突然爆发出万丈流光。
光芒划破夜空,犹如白昼降临。冷黑泥潭中,士兵们挣扎着抬头望去——
两道凌厉光束从天边划过,环绕着火红光晕,几乎将整个天空点燃。
这异象不仅惊动了战场上的将士,也照亮了天珩国的深宫。
*
皇后看见那道红光时,熬尽血肉的分娩已持续三日。
换常人早已气绝,而她仍在苦撑。任谁听了她可怕呻吟与嘶吼,都在摇头。
华贵锦帐中,她汗泪早不分明。偶尔感知到自己游丝般的气息,灼在鼻尖带着血气。痛楚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这般时刻,她的丈夫却远在战场。
所谓帝后情深,怎抵得过这一局败寇成王?
稳婆和太医忙碌着,她看见他们对视了一眼,辨出那一眼中的绝望:
“娘娘,您再用一把力……这红光降世,乃大吉之兆啊!”稳婆声带哽咽,言不由衷,把很苦的笑撑在嘴边。
他们心头所想,恐怕是战事胶着,这所谓红光,莫不是贵人将逝的血光?
她指尖揪紧那绣榻,榻上凤纹冲天,生生刺疼她的手。
她苍白脸上,隐隐浮出一点血色期待:
“他……回来了吗?”
稳婆不敢再有言语。一旁的太医见状,嗫嚅道:
“回娘娘……陛下亲征夏阳,定……定能在嫡皇子出世时凯旋!”
太医的回答听着振奋,实则是谨慎小心中、又添了无可奈何。
是了,她想起来了,今夜暴雨,战场上危机四伏……
恍然间,她又陷入了剧痛之中的昏沉。
魂魄仿似飞出体外,飞到了那皇宫之外。
他说过爱她,才放她在这金笼中。她信了,她赌了。
如今金笼恨锁,夫婿何方?可她不想认输。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位银发飘飘的仙人,降临在皇宫之外。
那仙人周身光芒渐敛,化作一位儒雅书生,最后只剩一点微光于指尖跳跃。
他凝视着天空中那颗偏白的星星,正缓缓坠入天珩皇宫的方向——最孤清、最尊贵,也是她肉身苦苦挣扎之地。
仙人对着那颗星星,喃喃低语:
“‘天元’之位,乃万物之始。待他降世,我便于朝堂相佐,以天下大势,助他成帝王之道。”
寂寞深宫冷,而你降世来。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一阵剧烈的闷痛与嘶吼——
“生了!可算是生了!” 喜悦而释然的声音响起。
“呀,这是什么?” 另一道声音随之而来,满是惊奇。
那高昂的啼哭中,周遭响起了纷纷的议论:
“嫡皇子口衔白玉而生,真乃天降祥瑞,当为极贵之人呐!”
天边红光如引,瞬而分为两道,另一道,燃向了遥远的山野之中——
*
群狼碧眼幽幽,环绕着一个女人。
她身上,被插着一把不可拔出的剑:剑中要害,拔之必死。
飒沓如流星的剑芒中,隐见镶嵌其上的晶亮棋子。此时一颗颗,都自剑中血槽里,吸透了血,而成血棋子。
这是专属于皇家的剑,专杀不听话的棋子。
她逃了太久,已经倦了。剑刺身中,她却撑着不能死——
只因她腹中,还有一个生命即将降生。
远处战场传来厮杀余波,她躲进这片密林。
疲惫、疼痛,让她早已无法站立,只倚于一棵古木之下。
粗糙树皮擦破脸庞,带来清醒。她算起日子,那女人是否亦将要临盆?
——而她亦形将分娩,最糟的时刻,最坏的地方。
她转头,看见那群狼眼中的光,她滴下的道道血痕,勾起这些猛兽的欲望。
战火之下、灾荒多年,野狼们都只能吃饿死的尸首,而她竟是一个活人!
她虚挥着手中的火把,拼最后一点气力想制退群狼。
牙关咬紧一根软木,她压抑着呻吟:痛喊无用,力气要留着产下腹中孩子。
群狼环伺,她疼得几近昏厥,剧烈痛苦中,却还是忘了害怕。
只想起有人说,她腹中的孩子不祥。果然还未出生,便伴随这万千血泪么?
活下去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她不怕什么刑克父母,却只怕孩子日后陷入流言——而她怎能无从相护?
想起这一生,也想起那一年山海之间,男人挥剑指向北方,说着要将江山,送至她眼前来。
后来的后来,她成了别人的妻子。她记得他血红的双眼,也记得他挥起的缰绳……她却无力挽回、亦无从挽留。
可又何必挽回?从前憧憬的一切,竟都葬送于战火权谋。
她轻轻抚着腹中那剧烈动作的孩子:
若终其一生,只为棋子,求你、只求你破局!
就在心念一动的这一刻,天际光芒再次大炽起来。群狼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恐怖的气息,纷纷转身退至一旁。
她睁开双眼,模糊中,一位女子从月下破云而出,分明降临人间的仙子。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眼前莫不是什么幻境?
“我愿许以江山,” 她仍开口交换,“若我不济,只请你照拂……”
那仙子衣袖轻挥,雾气消散。她走到女人面前,柔声道:
“放心,我会照看这个孩子。”说着,她轻打一个响指,一匹母狼在那野心勃勃的群狼中走出。
母狼凑到了临盆的女人身边,绿眸中竟满是期待和温柔。
仙子抚摸着她痉挛的手:“这孩子将于山野之间流落、于草莽之中漂泊。便叫她‘落儿’吧。” 仙子看向远方,那儿,红光燃在天珩深宫:
“他为他选青云路,我便为她选荒野间。见过了苍生疾苦,日后这天下才是她的!”
月下一声婴啼。一个女婴,口含黑玉而生,似这夜色中最幽深的秘密。
黑玉映出月色一刻,历尽万苦千辛而产下了孩子的女人,已然力竭。
可她仍用最后的力气、抚上孩子的心房。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死亡,她也不舍闭上眼睛。
伴随着母亲心跳消亡,孩子跃动心跳渐起。
血,染上女婴胸前那枚黑玉,妖异而清冽。
*
星辰穿空而来,划过无尽云海。
世事如棋,苍茫莫测,她们却至死不愿投子认负。
暴雨滂沱、苦战之夜,拼死破局的她们,于是共同迎来了这一时刻。
子时,相缠相斗的双星,从战场上空、坠入华贵深宫与无边荒野,一男一女两个婴儿,也降临这万丈红尘。
动荡混沌之世,在苦难寂寞与遥远之中——
一局延续了千年的赌,便在这战火纷乱的人间开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