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天珩国。
落儿本能地以为,那骤然闯入视线的数十名锦衣人,是要迎她走弈云殿那荣耀之路的。狂喜涌上心头,她仿佛看见自己踏上那三百六十一级通天台阶,触及那权力顶峰的无上星辰!
她整了整身上破旧的衣衫,擦了一把额边的汗。她住得偏僻,天还没亮就起来,那早点摊上葱饼的香气都没让她停下,就匆匆地赶来试场。这一刻的她,胃里饥饿却再带不来一点灼痛,恍若游过了千江万河的鲤鱼,只待那最后一跃,便能蜕掉一身旧鳞,从此直上九天……
然而,突如其来的怒吼如晴天霹雳,在她耳边炸响:
“大胆刁民!竟敢在定段试中舞弊!”
冰冷宣判一字一刀,剐向她才刚冒头的喜悦。
粗糙刺痛无情勒进双臂,那紧紧捆住她的不仅是绳索,更是令她无法呼吸的屈辱。
“我没有……”
但才开口,声音便已被铺天盖地的非议声淹没。
没有人要听她辩解。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落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刚刚获胜的那方棋盘,被狠狠地踹翻在地,黑白棋子四溅,如同她此刻被打碎的希望。
象征入选的玉制手牌,被狠狠夺走。玉牌上“天家棋手”的四字温凉,似乎还残留在她的指尖,却又在一瞬间消失无踪,仿佛是一场梦魇。
刚刚被她击败的那位千金小姐,此刻如梦初醒:“那我……”
“恭喜小姐!奸邪已除,您才是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小姐微微颤抖娇躯如弱柳扶风,难以置信的愕然与巨大惊喜让她几乎晕倒,尽职的仆人丫头、还有曾对落儿青眼有加、而今却打抱不平的公子哥们,纷纷转向这受了委屈而梨花带雨的尊贵小姐,扶着她、搀着她、拥着她……
“敬请小姐登舆,上弈云之殿,蒙天子御览垂询。”
万千宠爱的娇小姐,在一场失败后,被捧成了云中月。她受宠若惊地捂着脸,流下失而复得的泪水,双手捧过那枚象征着胜利的天家玉牌。
而落儿,身为胜者,被踩做了地底泥。身体被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扬起一片尘埃。那泥尘使在场人人拂袖,避之惟恐不及。她挣扎着抬起头,目光中是倔强与不屈。
她的眼神,与那位千金小姐含泪的惊喜眼眸,恰在空中交汇。
“奉太子命,凡扰乱天家棋院定段之人,斩立决!”
刺骨冰冷从后颈传来,是死囚签子插入她领心的触感。她被扔进一个铁锈斑斑的笼子里,圈成一只待宰羊,游十里街、示八方众。
*
春寒刺骨,冷雨无情地拍打着落儿的脸庞和头发,湿冷寒意渗入骨髓。白菜帮子、臭鸡蛋纷纷向她飞来,穿过铁笼缝隙,砸在她身上、脸上。她那件唯一像样的麻布衣裳,早被雨水打湿,此刻被腥臭脏污覆盖,面目全非。
阵阵恶心和不堪在胃里翻涌,而更灼人的,是自心底烧出的屈辱。
“舞弊贱民”!
四个腥红大字,沉沉挂在落儿的脖子,每一个笔划都深刺入喉。她的头被笼子格栅压低,目光黏连于那猩红,是凝固的血、是嘲弄的火,冷冷炙烤着她。
“还真以为逃荒路上出了个什么奇才!呸!”
“说什么一路赢遍一十四州高手,还在定段试中连胜十局,想来都是靠了些见不得人的招数!”
人群中,惟有一众老弱病残,哀声替她抗议:“冤枉!冤枉!”
“落儿下棋从没输过,哪里需要作弊啊……”
一个穿着破旧烂衣的小娃娃大声哭着:“落儿姐姐人最好了!她下棋赚来的钱,全都给我们买吃的……落儿姐姐!落儿姐姐你不能死啊!”
狭小笼子里,长久捆绑使落儿四肢发麻。她下棋的双手被沉重指铐牢牢锁住。唯有胸前那块自出生起就佩戴的黑玉,时不时坠落到她心口处。微凉触感透过薄薄衣衫,是她最后一点慰藉。
“天家棋手的花车来了!”一阵欢呼山呼海啸而来,刺激着落儿耳膜。
那位千金小姐的花车,在万众瞩目中,缓缓驶来。车身镶嵌宝石璎珞,雨幕中亦璀璨流金,花香随水汽弥漫,醉尽一路人心。
落儿的囚车让道,木栏粗糙、铁锁沉沉,被遗落在世人唾弃的阴影里。
影子将她与一切隔绝。惟小姐花车光采,从栏杆缝隙里与她一瞬相交。
光影相接一瞬,擦出她心底悲凉。
那花车向北驶去,前往的是弈云殿——那座位于都城正北、威严神秘的宫殿。高耸入云,气势恢宏,如国之脊梁。一砖一瓦,均受万民敬畏。那是天珩国不可说的权力中心,是这个国度的光明之顶。
自三岁起,落儿便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登上弈云殿,一展抱负与才华。她想一步一步踏上那证明自己的台阶,走入那天珩国人心中的圣地。
劳碌奔波十余年,她用一切赚来的钱旁听学棋、用一切可能的时间设法练棋,用她芳华绚烂、换那纵横十九路中的黑白争锋……
华年未及十九,她的囚车却绝然往南,通向死地。
花车与囚车交错而过,车轮缓缓的滚动声,混着嘲骂喧嚣,辗入她一双耳,也辗碎她经年梦。
*
囚车在刑场边上停下,人群已围了里外三层。都想看看这一路靠野路子杀入京城,又在最不堪罪名中判死的“落儿”,到底是怎样的鬼怪妖魔——
而有人一看落儿,便软掉了一颗心:“可惜了,这姿色比方才那位花车上的小姐还强,哪怕替那些富家子做个外室呢,偏要痴心妄想,当什么棋士……”
有长者抚须摇头:“自古艳色生在贫家,便是灾秧。”
有见多识广之人,长叹一声:“如今这可不是她一个人舞弊的事儿。”
他压低了声音,“今年是太子第一年主理定段试,也是天珩国百年来头回不看世家的脸色,往民间招人啊!”
旁人听明了个中窍,痛心疾首:“被这眼皮子浅的给毁了!”
“该杀!”
刽子手就位,刀已磨好。她被压跪在地,一杯送行的黄酒送上。
“监斩官午时就到,喝了就上路吧。”
落儿跪在地上,过去这些年,她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堂堂正正站起,此刻却还是被人踢曲了双膝。被堵住的嘴巴无法辩解,可她不屈的双眼仍在喊冤。
被捆住的指尖微微点动,抬头时,却见那致死的太阳正危险地往头顶移来。以此推断,离她被问斩的午时,只有一刻。
若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决定放掉脑海中那些潮水般的无奈、绝望与愤怒——因为不再有用。
寻常棋局中,这一刻的辰光,足够她算至百步开外了。
人生无处不成局,越是陷于死地,越需深思。
而眼下这一着死棋,是如何到了这一步?
她要复盘。
*
今日本是她定段的第十一局,也是关键的一局。
之前的十场对决,她一路奔波,与各地的高手经历了种种交锋,摸爬滚打中,以全胜的战绩脱颖而出,被选拔进京。
若是能再次取胜,她这个出身布衣的女子,便有机会踏入天家棋院的定段终试,进而登上弈云殿,在天子的注视下对弈。
清晨,当她自贫民云集的蒿莱坊中走出,迎接这场挑战时,她依旧身着那件熟悉的麻布衣裙。边角因岁月磨蚀而略显磨损,却被她精心洗过,依旧不染尘埃。她的发丝自然垂落在耳边,仅用一根细绳轻轻束起。
一派素净之中,惟有一颗小巧的洁白耳坠,在阳光映照下泛起柔和微光。
等在巷口的,是一群身影佝偻的跛脚老爷爷老奶奶,以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他们围在一起,目光殷切地注视着前方。这时,落儿缓步走来,她轻轻掏出怀中的小袋子,袋口透出淡淡的铜钱气息。
“这是上一场赢了之后的酬劳。”落儿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她微笑着将袋子递向人群,“你们拿去,给爷爷当药钱,给孩子们买些衣物。”
老奶奶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又犹豫着推了回来:“孩子,我们说了不要。这钱,你留着用,去买身好看的衣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好去比这一场……”
落儿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坚定与温暖:
“爷爷的病不能拖,我知道这钱远远不够,但至少能缓解一时。至于孩子们,他们正在长身体,衣服早就该换了。而我,还能长多高呢?这身衣裳虽然简陋,但足够我穿,还能给我带来好运呢。”
说着她轻轻拉了拉身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衣裳,脸上洋溢着自信与希望。
老奶奶的眼眶中泛起了感激的泪水,她紧紧握住落儿的手:“孩子,这些年征战不断,家里的田地都荒废了。咱们逃荒这一路上,有你在,真是我们的福气啊……”
落儿笑着轻轻点头:“奶奶,您放心。等我赢了这场比赛,上了弈云殿,我一定把咱们要对皇上说的话都告诉他。让大家以后都不再过苦日子,让孩子们都能穿上新衣服,让爷爷奶奶们都能看上病!”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坚定与信念,仿佛一股温暖的力量在人群中传递开来。他们都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女子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承诺。
当她一路穿过狭窄而弯曲的街巷,直到道路逐渐开阔,而最终踏入那个雅致至极的试场时,围绕着她的,就满是惊奇的眼神。
她走入的,分明是个锦绣堆。绸缎绫罗、金银玉饰,贵人们身上的一切种种,无一不彰显尊贵。可当格格不入的她走到棋盘边坐下,周围的欢呼声却如潮水般涌来,震得整个试场都似乎微微颤动。
她的名字——落儿,被众人呼喊得震天响,每一个音节都是期待。
转头望去,只见那些呼喊她名字的,都是衣衫褴褛、面色黝黑的百姓。他们被阻隔在栏杆之外,无法进入这贵气的试场,却依旧满怀热情地为她鼓劲打气。
“落儿!落儿!”此起彼伏的喊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栏杆之内的达官贵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惊得目瞪口呆。
“这些个现眼的东西是哪来的?”一位贵人以精致的巾帕,掩住了口鼻,忍不住低声嘀咕。
“听说这丫头一路下棋,赢了的钱养活了一窝逃荒的老弱病残。她这回参加定段试,这些个穷光蛋就一路跟着她,所到之处夹道欢呼,不知道的还当是贵人出行!”
“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位身穿锦衣的公子大声嘲讽着,“依我说,咱们这位太子还是年轻,非要设这民间一席,乱了体统!不过……”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不怀好意地扫向落儿,“这丫头真是逃荒出身?看着眉清目秀,要是打扮一下,不输那些贵家千金啊!”
落儿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怒气,可随即一声痛呼便响起。
“哎呦!”
她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公子手持白色羽扇,敲打了那个嘲讽者的脑袋。他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
“此女出身于饥寒交迫的荒野,尚且不如一般百姓人家,却有这么多人自愿追随。岂不闻得人心者得天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落儿心下一暖,不由好奇地往他多看了一眼。
这替她辩护的公子,年许二十,面容清雅俊致至极,一对桃花眼中,犹有天真未泯,通身只一根上好的碧玉簪将发丝束起,不羁中掩不住通身贵气。于那俗世人海中,恰似一块璞玉,独特而耀眼。
而他才一开口,便惹得身边的不少千金们微微脸红。
“是萧辰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