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呼作“世子”的少年,清朗声音压低,听来却越发悦耳:
“她虽是野路子出身,可也胜在野生野长,下棋从不走寻常路,什么‘弃子取势’‘缠绕腾挪’都不过是家常便饭,之前那位老国手,就被她杀得当场老泪纵横呢!”
“怎么,世子是看过复盘?”
那萧辰微微一笑:“从她定段第一局,我因听人说中州出了个棋手,棋风诡谲、凌厉非常,便托人买了记录的棋谱一观。”
他如数家珍:“她那局对阵的国手最重外势,开局就是‘三连星’!被她用‘错小目’回击,中盘‘飞、镇、跳’,最后来了个‘挖’,国手投子认负。”
落儿抿住上扬的嘴角,自己用的招数被人这般一一道来,倒是新鲜又有趣。
而萧辰仍在充满赞赏地继续:“那回她是后手,而另一盘,她持黑先行,才叫精彩!上来就是大举进击,后来五十三手的那个‘靠’,真真妙手!逼得那郡守之子陷入长考,中盘就认了输!”
“世子这般惜才……是早已对这女子留了心?”对方又低低笑了起来,京中子弟玩得开,这留的是什么心, 在座的都心知肚明。
萧辰脸上却只有敬重,他郑重摇了摇头:“京城之外的定段,为求公正,棋手只留名字、不留身份,甚至男女都不可知。”
他目光聚集在落儿的身上,二人不觉竟四目相对。
萧辰微微一怔,有些不自在道:
“我那时看她代号只一个落子的‘落’,似看尽千帆,本以为这般老辣的棋路,必是个阅遍世事、于民间隐居的长者高人。不想……”
他的眼中,是难以克制的惊艳。
——不想啊,却是个眼若寒星的少女。
旁边那人听了,不由又笑:
“若是真的倒好,若世子真对这女子上心,只怕有人要神伤了。”
话音未落,突然有人喧哗道:“三小姐到了!”
却见一华服少女,通身流光、眼中溢彩,而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
她步入试场,容貌身段,宛若一朵牡丹,正逢盛期。
在座少年们,亦闻春至,十之八九,都不由站起。
京城若说“三小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定是这陈家的三小姐。
她也是落儿今日的对手。
陈家乃京城世家,家世显赫,世代出人才。
这一代虽不走官场,却一直与宫中有往来。而陈三小姐乃这一代的佼佼者,自幼聪颖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陈家老大老二都不成器,偏这三小姐天姿聪颖,把两个哥哥都比了下去。
“这回太子开恩,不限男女选拔人才,他们便有意要这陈三小姐入仕。这席位留在民间,可不正便宜了他们家!”
“女子入仕?又能有什么出路?”
“这你可就不懂了。女子入仕,虽只能当个女官或是伴读,但却是天子门生,日后若是婚配嫁娶,自是公卿贵族为配了……”
这陈三小姐微微向落儿颔首,谦和温婉的眼底,不见一点倨傲。
“这陈三小姐也是争气,自幼沐于翰墨,天赋异禀,才女之姿早已显露无遗。自五岁就被慎王爷请到府中,陪萧辰世子学棋呢。”
“噢?那他们之间岂不是……”
“陈家要高攀慎王府,还欠着点意思呢。所以这陈三小姐不是借这回定段,卯足了劲么!”
陈三小姐身后跟着一群仆人,他们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跟着伺候。
此刻正是试前净手一节,陈三小姐净着手,一旁是簇拥着的公子与小姐们。
她这排场,在场之人都为之叹服。
惟有萧辰,眉头一皱。他回头,看往落儿的方向——
落儿孤身一人,站在一个水盆旁。
试场提供的清水,在盆中波光粼粼。
她看见了陈三小姐的那双手。
柔若无骨,雪肌玉指,显是未经任何劳作。
那样一双手,下起棋来,当是悦目赏心。
而落儿的手,是洗衣洒扫、淘米做饭,为了能填饱肚子,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的粗糙双手。
她的棋艺,是野路子所得,于泥地田边,一场场练出来的。
落儿于是将双手浸泡在水中,一遍遍地擦洗着,想洗去这一点局促与不安。
就在这时,有人惊呼了一声。
“世子!”
落儿蓦地回头,在众多贵人的惊愕目光中,慎王世子萧辰,竟然毫无顾忌地离席,下场走向她们的方向。
他的气度、身份,使他步步都扣上在场人的心弦,激起一室涟漪。
陈三小姐凝望着萧辰走近,玉颊之上,早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抹娇艳如霞的绯红:“辰哥哥,你来了……”
有人即兴起哄:“世子情深意切,片刻也不能等,欲向佳人献殷勤呐!”
然而,话未落地,场中情形陡变——
萧辰竟然视陈三小姐如未见,径自越过她,直走向落儿。
一时间,试场中似凝结了片刻的寂静,唯闻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高在上的萧辰世子,竟然会走向这名不见经传的民女!
萧辰双眸凝视前方,似世间万物都化为虚无,唯有落儿一人独立其间。
落儿亦有一瞬惊疑:这是为何?
只见尊贵无比的世子,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
他掌心中,躺着一方精致的巾帕。
巾帕洁白如雪,边缘绣淡雅兰花。
他将巾帕递向落儿,眼中亦有无尽温柔。
落儿不由怔住,她接过那方帕子。
是兰桂之芬。
“落儿姑娘才情非凡,必能荣登弈云之殿。”
萧辰嘴角轻轻上扬,勾出一抹令人心醉的温和笑容。
这分花拂柳而来的善意,使落儿有些手足无措。
她深深看了萧辰一眼。
目光交汇时,她轻声说道:
“多谢。”
一声“多谢”,包含了千言万语。
而在不远处,陈三小姐向落儿投来一眼。
那一眼是这样漫不经心,甚至落儿彼时并未看得分明——
眼底之味,是恨或憎。
*
净手已毕,对局室内,气氛庄重而紧张。
侍者们细致检查了每一件棋具,每一颗棋子。
民间的棋子材质多样,石、木、贝皆有,而今日天家定段所用的棋子却是铁铸,沉稳厚重,掷地有声,无声地彰显着皇家的威严。
随着器具检查完毕,落儿与陈三小姐,面对面缓缓坐下。
陈三小姐素以温婉娴淑著称,然而当她在落儿对面坐下时,落儿却仿佛看见,有一层极美的丝绸撕裂,露出了下头冰冷而锐利的本色。
有那么一个瞬间,陈三小姐的目光,极冷。
那不是在看对手——她的眼是一把刀子,要将眼前人剖个明白、剜个透彻。
这寒意,落儿看着,虽有悚然,却并不意外。
一路定段至今,她早习惯了出身高贵的子弟们,那些记恨她的、不屑她的、鄙夷她的种种目光。种种冷意,她虽看在眼里,却不会放在心上。
布衣之人,若每被轻视、都放在心上,还如何走向高处?
她很快回过神,棋局前,对坐二人同时摊开洗净的双手,任由侍者仔细搜身,以确认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作弊的棋谱。
这也是开局前最后一个动作——
一记悠扬的钟罄之声响起,棋局已开。
钟声于室内荡开,举室皆寂静下来。
落儿与对面的陈三小姐,相互一拜。
“礼节已毕,请二位猜先。”
陈三小姐过往比试皆在京城,所胜俱为高手中的高手,故而冲得段位更高。
依例,她微微欠身作揖,优雅地从精致棋盒中抓出一把白子,握于手心。
落儿需要猜测这把棋子中的白子是单数还是双数,再从棋盒中取出相应数量的黑子放在棋盘上以示答案。
这个看似简单的猜测游戏,实则暗藏着无穷的智慧与较量。
若她猜对,便能执黑先行,掌握先机。
然而,落儿却犹豫了片刻,眉头微蹙:“这……”
她脸上的神色,有忐忑亦有不安,似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挑战。
陈三小姐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露出了一丝不屑,也掩饰着那点失落——
在落儿犹豫之时,陈三小姐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是落儿净手时用来擦拭的巾帕。在三小姐眼里,那上头绣着的、仿佛已不是兰花,倒像张牙舞爪的什么怪物,一路蔓延眼底,使她呼吸一促:
“若定不下来,我便让你又何妨?”
陈三小姐循循善诱,却藏不住居高临下的鄙薄,仿佛落儿已是她手下败将。
然而,落儿却看也未看陈三小姐紧握的手心,只略微沉吟了一下,便果断地从棋盒中取出两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她泰然自若,是已成竹在胸。
陈三小姐见状一愣。她不明白,落儿为何会如此自信地做出选择。
陈三小姐正预备摊开手心揭晓答案,落儿却忽然笑了出来。
在这棋盘之前,逃荒出身的她,才有了归处。
风雨满天、漂泊一路,只有这一方棋盘,是属于她的天地。
不安与局促,在这里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
是无比的从容——她专注凝视着棋盘,想要将每一处交叉点都看透。
纵横十九路,每一路都是她最广阔的前程。
手指轻捻棋子,那滑腻冰凉,让她感到无比舒适与自在。
眼中底气如春水涌现,她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是自信的荣光。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顿挫、力蕴千钧。
她开口作答,却是一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