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半,算单还是双?”
陈三小姐变色。她摊开手心,只见那雪白柔润的手心里,正是八颗白棋。
只是当中有一颗,略有磨损,恰如半子。
陈三小姐脸色登时有些难看:对方这是只凭耳朵,就听出她抓了哪些棋么?
然而对面的落儿,只是和顺地一笑:“承让。”
“棋手落儿,持黑先行。”
话音才落,两侧屏风立起,将两人围在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内。
这是天珩国自古以来的传统,棋手在对弈时需要保持绝对的专注,为了避免干扰对局之人的思考,围观者只能在屏风外等候。
惟有屏风中部,挖空有一小窗,让外头围观的人能看见对弈者双手动作。而每行十步,便有报棋路之人,在屏风外的墙上,复盘出局中人的对弈。
而为保无误,屏风内外,各设一人记载棋路,以防出错。
那一局棋,落儿下得可称酣畅淋漓。
“这野丫头的攻势也太狠了!”
开局之初,落儿以天元为基点,黑子呈龙脉游走之势,占尽中央之地。
面对狂风巨浪般的攻势,陈三小姐初时倒也未慌,不愧是京中名师亲授,她以白子筑起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伺机而动。
可落儿没有给她一点机会。
至中盘交锋时,她的手法愈发凌厉。黑子犹如乌云压顶,疾风骤雨般横扫棋盘。步步推至紧要关头,落儿更施突袭。
黑子潜入陈三小姐防线深处,如幽冥之鬼魅,难以捉摸。
陈三小姐额边开始有些微汗,她勉强拈一子,放入局中。
也是这时,落儿突然眨眨眼看着她,又笑了。
云已破、日已出。
她不再唯唯诺诺、恭敬顺从。
在旁人眼里,她是平民落儿,卑微贫苦,一无所有——
但这一刻,她是持黑的弈者。
棋中一眼一目,局中成就的每一口气,都是她的底气。
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弱女子,而是所向披靡的战士。
落儿瞬间引燃了局势:
黑子如夜叉探出,一举将陈三小姐逼入了绝境。
陈三小姐用发抖的食指与中指,捏住了两颗棋子。
只待她将那两枚棋子放下,便是投子认负。
屏风外的人们,早已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结果的揭晓。
落儿却仍不敢掉以轻心,必须胜出这一局,才能进弈云殿。
她要足够强大,才能有力量找到那个人。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耳边那枚小巧精致的耳坠——
那是阿启用一颗白贝棋子、亲手为她打磨而成的。
岁月如梭,这枚耳坠陪伴了她许多个日夜,却愈发显得玲珑。
一如阿启对她深深的期盼,永远剔透无双。
她清晰地记得阿启打磨那棋子时的情景,也记得他专注而温柔的眼眸。
他手中灵活的器具在棋子上轻轻滑过,发出细微声响。
沙沙,如雨。
亦润在了她心田。
他用带血的手,为她戴上这耳坠时,她看见那让她心碎神伤的笑容。
“落儿,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会在弈云殿扬眉吐气,到那一日,我们一定能够重逢。”
真的么?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她心头回荡着他许诺的重逢。
那时他已遍体鳞伤,抓逃兵的人已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为了保护她和那些逃难老兵,他献出自己,引开了那队追兵。
那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可她怎么舍得?
她顺着车马印辙,一路朝着京城方向追来。
她用下棋换来的微薄盘缠,挤进了那辆拥挤不堪、奇迹般坐了十多人的牛车,一路颠簸着追到了京城,却被挡在了威严的门外。
她无权无势,如高墙下的一粒尘埃。
直到一纸政令,成了她的希望:
手中之棋,能助她入天家!
这是她参加定段的初心,也是她非入弈云殿不可的理由。
*
天珩国自古重弈、以棋为尊。
上至开创了天珩盛世的天珩帝,下至三省六部的文武百官,无不精通棋艺,于手谈间定乾坤。
有人一局胜出,便拜将封侯,一步一着,皆成锦绣前程。也有人棋中一败,便失了圣宠,自此名声败尽、黯淡余生。
为此,天珩国在三省六部以外,还特设了天家棋院。
就建于皇宫之旁的棋院,主殿为开国先祖御笔亲封的“弈云殿”。
依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数,设了三百六十一级台阶,高耸入云。那三百多级台阶,亦成了人们眼中的通天之途。
举国上下的子弟们,识字前便先摸了棋盘,争着抢着要做天家手中一颗棋。
今年的定段试备受瞩目。
只因当朝太子谢元,成了定段终试的主理人。
说起这位太子,那可是人人爱戴。他口含白玉而生,取“天元”之义,天家姓谢,太子为元,最尊贵的姓,最正统的名。
这位谢元,三岁晓弈棋、五岁赢国手,自出世至如今,诗书经典、无人能及;于政令法度、圣贤之道,更是毫无瑕疵;还聪慧非常、礼贤下士,民间无人不赞颂,坊间爱称其为“棋圣太子”。
谢元明年即将及冠,临朝听政在即,奉天子命主理天家定段。
毫不夸张地说,谢元的出现,让这场定段试变得与以往任何一年都不同。
他特设新席,留给民间棋术顶尖之人。明眼人都知道,这名义上是为贵族出身的皇子世子们当陪练,实则太子一年后、便将及冠临朝,若被选中,等同未来天子门生。
更重要的是,这一举措,无疑打破了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隔阂。
在这个以出身为尊的国度,谢元却提出了“不看出身,不论男女,只看才华”的政令。
这让无数平民看到了希望,也成了落儿拼力争取的机会。
*
“啪哒。”
陈三小姐终将两枚白子,于棋盘右下角端正放下。
她眼眶泛红,却不言不语,只忍着愤怒与不甘,冷冷一哼地离了席。
屏风外爆发出剧烈喝彩。除却那些逃荒老幼,还有这一路被落儿所折服的平民们,也都欢呼雀跃。就连那些曾对她有所轻视的世家公子们,此刻也不由站起,待要上前,与她结交一番。
而落儿终于颤抖着站起,她与弈云殿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这一步,无论多么坎坷艰难,她将迈得当仁不让。
因为,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些逃荒老幼,更是为了那个重要的人——阿启而战。
然而,那一盘比试后的点目,却格外漫长。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落儿不安地挪动着身子,站起又坐下,心中的焦灼让她将指尖掐得发白。时间被拉得很长,直到门口突传来一阵喧嚣之声,数十个锦衣之人鱼贯而入。
落儿猛地惊醒,精神一振:终于来了!
可那些锦衣之人冷冷看着她,他们围绕着棋谱窃窃私语,目光在棋谱和棋盘之间来回游移,又和主试官几番比对,神情愈发凝重。
每一次动静,都让落儿的心跳加速。
屏风外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衣制,是大理寺的人。”
“棋院定段,主管刑案的大理寺怎么会来人……”
疑惑和不安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大胆刁民!竟敢在定段试中舞弊!”
一语惊雷,她在猝不及防的巨震里,只见主试官冷冷一挥手,记载比试中棋路的棋谱被小心翼翼地呈上。主试官的手指停在了一处:
“这里,第七十七手,我分明记得,你当时下的是‘小尖’,用以稳固地盘。如今棋谱上,这一步怎么成了‘飞’?”
落儿闻言心头一震,她急忙觑向那张棋谱。只见上面确有一处模糊的涂改痕迹。落儿的心一沉,那记载棋谱之人两股战战,声音颤抖:
“小的当时只是一时眼拙,明明记下的是‘小尖’,可三步之后再瞧时,又发现变成了‘飞’……故有涂改。”
“大人容禀,第七十七手,我从未走过‘小尖’!”她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此刻却尽最大的努力,使字字铿锵,试图驱散眼前的阴霾。
陈三小姐忽而委屈地掉泪,她对落儿道:“我依稀想起来了……当时这第七十七手前后时,你是不是走的守势?我似乎是那时才暂敛了锋芒。后来一个不察,局势惊变。
“而今回想,莫不是你不知不觉间串通了记谱人,换了棋子位置……”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于人群中炸开,举座皆惊。议论声越发压不住了:
“‘小尖’,乃是于己方棋子之中,于一路之隔的口字对角之位,轻轻布下一子,宛若细流绕石,用以试探对方应手;
“而‘飞’,则是于己方阵势中,朝日字之对角飞出一子,犹如雄鹰展翅,意在驰骋扩张,直取敌方要害。
“‘小尖’和‘飞’走法迥异,一守一攻,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是啊,这涂改之处便无从解释,还有这三位人证可怎么说?”
落儿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但她仍努力保持镇定。
一路走来,不信她的人太多,她早习惯用实力一回回地自证。
此刻她鼓起勇气走向屏风之外,站于众人面前:
“诸位今日在场的,都可为我见证!”
她无愧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寻求着哪怕是一点支持与认同:
“比试全程拈子、落子、提子,我双手尽在诸位的视线之中,何曾有多碰过棋子一次?”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少年率先站起:
“萧辰不才,愿为见证!”
竟是那世子萧辰!他话语掷地有声,为落儿增添了几分底气。
落儿感激地看去,二人交换了一个温暖的对视。
在旁的逃荒老幼,此时也壮了胆子,高喊着为落儿辩护:“我们都看在眼里!落儿没乱碰过!你们别是输不起吧!”
陈三小姐脸色难看,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六皇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