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抑,一扬,再一抑。
重物于地面摩擦、滚动。
如是轮转,如一场苦役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寂静试场中,那声音格外清晰。在两耳即将习惯之际,轮轴吱呀之声,又打破这份沉闷——落儿于是辨出,那是一把轮椅。
门前垂帘外,光微微一暗。
一个身影,缓缓逼近。
“六皇子?他怎么会来?”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不安。
“是了,这六皇子如今兼任着大理寺少卿。此案若真涉舞弊,大理寺自然要管……”有人低声解释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敬畏。
垂帘被恭敬地掀起,轮椅上的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脊背挺直如松,身陷轮椅,也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威严。
若细看时,会发现这不过是一位少年。
那张脸,极好看,却无端使人想起雪里群山。
五官凌厉、直挺,无一处不分明,无一处不冷峻。
群山秀色无尽,却都被冰雪覆盖。陡峭之中,只让人觉得危险。
而那双凤眸,却似仍嫌这样的面容太精致、太分明,流露出了一丝狠戾。
那份狠,直要将这一切都打碎。
他是山巅雪,有睥睨众生的傲。
太子谢元人称白璧无瑕,这六皇子谢戈就是他的反面。
“谁不知六皇子谢戈,行事肆无忌惮,心狠手辣……”
“生在军中、长在军中,本是有军功无数的少年皇子……要不是当初那场意外,怎会弃武从文,从此性情大变……”
有人小声议论着,但声音却戛然而止,如被扼住喉咙——谢戈转头只瞥了一眼,那双眼便冷得人心悸。
“有人检举,定段试场上有人舞弊,本王替太子哥哥分忧,便来看看。”
谢戈声音冷淡而威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终停在了落儿的身上。
那目光似在她身上刺出一个孔,雪之寒意丝丝缕缕侵入——
就是他,抓走了阿启,让她经历了那一场痛不欲生的离别。
兜兜转转,竟又撞回了他的罗网!
谢戈的眼神在落儿身上停留了片刻,转头看向主试官,声音依旧冷淡:
“何事报于大理寺?”
主试官战战兢兢说明了前情,又一行礼道:
“屏风内之棋路,十步后才报与外间知晓,这十步之内,一着之差,便事关成败。下官疑心,此女身上携有舞弊之物!”
谢戈闻言,眉头微微一挑,他转动轮椅来到落儿跟前。
分明是春,落儿却觉得冬又归来。
那是一座冰山,缓慢压在了她心上。
他的声音极低,惟他们二人能听见——
“你有多想杀了我?”
他顿了顿,任她心头风暴渐起:
“就这么想做太子的人?”
落儿紧咬下唇。她愤,她悲,可她惟有抑制。
呼之欲出的怒气下,是厌恶——
她从未见过太子殿下,更不想与眼前这座冰山有任何瓜葛。
“我与太子从未谋面,但他若知你如此行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戈打断:“怎么行事?如你这般,手段用尽?”
他凑近她,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
他的话冰冷,可呼吸却是烫的。
彼此的逼近,让落儿一阵紧张,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来时……被搜过身,除了这身衣裳,别无他物!”
她试图解释,但声音却有些颤抖。
谢戈却一侧头,转回她耳边。
呼吸吐纳,尽在肌肤之间。
他声音低沉,如冰山中的幽灵,已将她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别无他物?”他轻声说道,手指却轻轻叩动她的耳坠。
这样的时刻,他倒反而笑了。
可那笑,是志在必得的冷峻,几乎将她吞噬。
他指尖传来的温度,让落儿感到一阵心悸。
“摘了。”他命令道。
落儿错愕地看着他,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耳坠。
这是阿启留给她最后的一点东西,怎能随意给这个仇人?
“不行!这是……这是阿启给我的!” 她拒绝道。
听到“阿启”的字眼,谢戈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雪山仿佛崩裂开一道口子,原来底下是熊熊的烈火。
可那点灼热,瞬即被冷漠掩盖。
下一刹,他直侵上了前。
男女之防,众目睽睽,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是绕到了她耳后。
“那你就看看,他能护你多久。” 他的声音,如冰棱,刺入她的心脏。
指尖温度几乎灼到了她耳垂,让她感到一阵颤栗。
耳坠,就这样被他摘下。
落儿突觉一阵空:她与阿启之间最后一点牵绊,被这个男人夺走了。
一旁,主试官紧紧盯着那枚白贝耳坠,似要从中洞穿出什么秘密来。
他毕恭毕敬,接过谢戈扔来的耳坠,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
谢戈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挥,冷冷吐出一个字:
“验!”
主试官顺从之态如接圣旨,他将那耳坠接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检查。
众人目光都聚于主试官的手上,屏息以待。
只见主试官掂量之后,又将耳坠磕来碰去,让落儿看着悬心。
耳坠又被置于光下。
主试官眯着眼睛,端详许久——
洁白耳坠,几乎要被晒至透明。
就在这时,主试官脸上,终露出一丝兴奋之色。
那得意之态,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快步走到谢戈耳边,低声细语。
谢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透出几分不屑。
他大手一挥,声音冰冷而果断:
“撤屏风,都看看!太子哥哥的政令,究竟选出了个什么人!”
屏风撤去,对局棋盘与对弈者,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萧辰世子看见落儿,又见此局面,眉头微微一蹙,眼中隐现一丝纠结。
主试官高举着手中的耳坠,向众人展示道:
“这是此女戴入试场之物!
“对弈之时,我见她时时抚摸耳边,便心生疑虑。”
他语气中尽是洋洋自得,似已胜券在握。
随后,那枚白贝耳坠,被稳稳地放到棋盘之上。
就在那一刻,原本静止不动的棋子,突然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天呐!这棋子怎么动起来了?”
是的。棋子不再是盘中死物。
它们移动的轨迹,诡异而又有规律。
如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听从于某种诡秘之力的牵引。
在场之人,无不惊愕失色。
私语、混乱、惊疑、猜测——
“这……这是……”
谢戈冷冷地开口:“是磁石!”
简单几个字,却如炸雷。落儿几乎被震至失语:
“怎么会……那明明是白贝磨的!”
一番惊变,她甚至还未清后果前因!
而记棋谱那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着:
“求王爷饶命。是小的财迷心窍,被此女买通了,才记下了完全不同的走向……”
满是恐惧,满是后悔。
那姿态,如火上浇油,使人更是鄙夷落儿所为。
主试官指着落儿,声色俱厉:“你这贱婢!竟趁我不备,取下耳坠夹在指间,以当中暗藏的磁石,不触棋子、却隔空换去棋子位置!”
栏杆外,逃荒之众,俱是一脸震惊,一时均哑口无言。
而围观的其余民众,则愤愤不平开始了唾骂:
“如此卑鄙,真是令人发指!”
入场时,他们欢呼如潮涌。
这一刻,他们怒骂如海啸。
百倍千倍的愤怒,直要将落儿淹没。
“奉太子命,凡敢扰乱天家棋院定段之人,斩立决!”
一声宣判,举座悚然。
那此前维护落儿的世子萧辰,此时也是黯然无声。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复杂地看着落儿。
随后,他猛然站起。
萧辰急促地往外走去,似再也无法忍受这试场一刻。
“我不认!我不服!”
落儿颤声道,“你们这是栽赃陷害!真相总会大白!”
谢戈凑到落儿耳边,闷笑出声:
“你逃跑那日曾说,你所护之人也会回护于你。你且看今日除了我还有谁能惜你?又有谁能护你?”他的声音中带几分戏谑。
她看见他的双眼,那眸中的她,已然变了形,如一个可怜的小丑。
谢戈转身离去,像是将冷冷的白雪都带走,却并没有带走她心头那座冰山。
落儿的心,仿似被锁入了冰山深处。
她就站在那儿,任由众人指指点点,却无法再为自己辩解半句。
一任锦衣之人们,无情将她的棋盘一脚踢翻。
*
刑场上。
雨一点一点,将大地染作沉黑。
雨是从午后落下的,此后便再也没有停歇。
落儿满身脏污与疲惫,如深渊中挣扎出来的一缕幽魂。
点点冷意中,她盯着上方监斩席上那个冷漠的身影——
谢戈。
他正慢条斯理地饮着酒。
断头,流血,天家丑事,万众围观。
他却只为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
“午时到——“一声高亢喊声响起。
午时,应有烈日,此刻却是阴霾。
那霾,笼在她苍白污垢的脸上,映出斑驳点点。
一阵剧痛,有人将她背上的签子拔去。
她身体骤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瘫软在地。
落儿猛然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十局辉煌胜绩犹如泡影破灭。
清清白白平民之身被残酷剥夺。
她拼尽全力,却只沦为任人践踏的贱民?
她跪在刑场上,冷雨中只见漫天阴云。
为什么?凭什么?
“反省完了吗?”
谢戈冷酷的声音毫无感情,他又饮尽一杯烈酒,凤眼渐转猩红,如燃赤焰。
时辰已到。
刑场周边群声沸腾,几要将困在中央的她吞噬。
一旁侍从,战战兢兢地偷看着谢戈,声音颤抖,又有些不大确定地提醒道:
“殿下……真斩么?太子那边……”
“斩。” 谢戈淡淡吐出这个字。
然而,他的手,却迟迟未将那签子扔下。
明晃晃,大刀已举起。
行刑的刽子手站在身后,刀尖在雨里闪着寒光。
那光,似冥差双眼,已在凝视着她。
谢戈倏尔开腔:“你若……”
然而他的话并未说完,就在这一刹那,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刑场上的沉窒——
“慎王世子到!”
一骑白马飞驰入场,扬起一路飞尘。
那是萧辰。
*
阳春三月,她只迎来了连绵阴雨。
可就是那场雨里,他的青衫因风而舞,于马上飞奔向她。
他脸上是赤子之诚,如一道辉光,照亮了她眼中刑场的昏暗。
在众人的一片惊呼里,他飞身下了马。
萧辰手中,高举着一样东西。当人们看清时,都不由惊住——
那是一枚铜质令牌,上刻“慎王府”三个大字。
繁复龙纹,镌刻着威严与神秘。
萧辰大步走向刑场中央,温润的声音,此时铿然有力:
“令牌在此,刀下留人!”
刽子手的手一抖,迟疑不定地停下了动作。
谢戈眼睛危险地一眯:“慎王府的……免死令牌?”
围观民众也纷纷安静下来,惊讶注视着这出乎意料的一幕。
“免死令牌?那可是先皇颁下的至宝,可抵三次死罪啊!这真的假的?”
萧辰身后,一个仆人哭丧着脸追上来:“世子啊,您赶紧回去吧,这玩笑可开不得,王爷说要扒了您的皮啊……”
而在萧辰身后,追来十数骑骏马。
有人翻身下马,冲到萧辰跟前,急声劝阻道:
“世子,速将令牌归还!切莫胡闹!”
萧辰却似一句都没听见,他只固执地举起了令牌。
“父亲曾说,见义不为、无勇也!”
他大声说道,声音回荡于刑场上空,“我观此女棋路,虽凌厉诡谲,却一气呵成,那作伪一步,实无必要!此事分明有异!”
谢戈冷冷道:“辰弟,你这是与她相熟?”
他长指探向一旁,那是一根长鞭——
上头交织着的暗色,是不知多少人的血。
萧辰如若无睹,只往那刽子手的刀下看去。
他为她一番孤勇,此刻却不敢与这少女对视。
他走到落儿面前,轻轻拨开她凌乱的发。
屠刀之下,他们四目相视,她撞入他的眼中。
她身上,还有蛋壳、菜叶,他都一一拍去。
那些世人加诸于她的脏污,于他而言都不在意。
他为她披上自己的外袍、掩去那些屈辱的痕迹。
萧辰动作轻柔,极度小心。
被举世所唾弃的她,于他却像这世间极重要的珍宝。
他生怕唐突了她。
“我与这位姑娘,不过初见。”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他自己,几乎无人能听见。
被羞辱的她,被践踏的她,那双眼却像柔柔的刀,使他心中泛起细密的疼。
有那么一刻,他忘了自己所处之地,乃是都城刑场。
他也忘了,身为世子应守的礼节条文。
他为落儿解开绳索,一任周边人惊呼劝阻不断。
他只想把她带走,不让她再受一点伤害。
落儿有些茫然。
救星从天而降,她却仍在雾中。
耳朵嗡嗡作响,周围喧嚣都变得遥远,只有萧辰声音在耳畔回荡。
她确定,自己与这萧辰世子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这番相救,实在惊世骇俗。她有万般疑问,却隐约听见,他低声对说完了那句话——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她不曾开口的问话。
“虽是初见……却心向往之。”
“啪!”
一声脆响,是谢戈猛甩出长鞭。鞭声划破宁静,鞭子精准缠住萧辰之腕。
锁力极大,阵阵刺痛,勒得萧辰皱眉。
谢戈眼中寒意尽现,他阴沉盯着萧辰:
“若慎王爷知道辰弟今日之举,当作何感想?”
他收紧鞭子,另一只手仍执酒杯,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
被制住的手腕,传来阵阵麻木感,萧辰却毫不退缩。
一凭长鞭在腕,他迎上了谢戈的目光。
“萧辰无畏,” 他说道,“父亲处,我自有交待。”
四目相视,争端之势,已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彻刑场。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一名黄袍信使飞奔而来,手中高举着一份卷轴。
“太子手谕!”那信使大声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