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子谢戈
蔡佳涵2024-03-20 13:484,575

   一抑,一扬,再一抑。

   重物于地面摩擦、滚动。

   如是轮转,如一场苦役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寂静试场中,那声音格外清晰。在两耳即将习惯之际,轮轴吱呀之声,又打破这份沉闷——落儿于是辨出,那是一把轮椅。

   门前垂帘外,光微微一暗。

   一个身影,缓缓逼近。

    

   “六皇子?他怎么会来?”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不安。

   “是了,这六皇子如今兼任着大理寺少卿。此案若真涉舞弊,大理寺自然要管……”有人低声解释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敬畏。

   垂帘被恭敬地掀起,轮椅上的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脊背挺直如松,身陷轮椅,也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威严。

   若细看时,会发现这不过是一位少年。

   那张脸,极好看,却无端使人想起雪里群山。

   五官凌厉、直挺,无一处不分明,无一处不冷峻。

   群山秀色无尽,却都被冰雪覆盖。陡峭之中,只让人觉得危险。

   而那双凤眸,却似仍嫌这样的面容太精致、太分明,流露出了一丝狠戾。

   那份狠,直要将这一切都打碎。

   他是山巅雪,有睥睨众生的傲。

    

   太子谢元人称白璧无瑕,这六皇子谢戈就是他的反面。

   “谁不知六皇子谢戈,行事肆无忌惮,心狠手辣……”

   “生在军中、长在军中,本是有军功无数的少年皇子……要不是当初那场意外,怎会弃武从文,从此性情大变……”

   有人小声议论着,但声音却戛然而止,如被扼住喉咙——谢戈转头只瞥了一眼,那双眼便冷得人心悸。

   “有人检举,定段试场上有人舞弊,本王替太子哥哥分忧,便来看看。”

   谢戈声音冷淡而威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终停在了落儿的身上。

    

   那目光似在她身上刺出一个孔,雪之寒意丝丝缕缕侵入——

   就是他,抓走了阿启,让她经历了那一场痛不欲生的离别。

   兜兜转转,竟又撞回了他的罗网!

   谢戈的眼神在落儿身上停留了片刻,转头看向主试官,声音依旧冷淡:

   “何事报于大理寺?”

    

   主试官战战兢兢说明了前情,又一行礼道:

   “屏风内之棋路,十步后才报与外间知晓,这十步之内,一着之差,便事关成败。下官疑心,此女身上携有舞弊之物!”

   谢戈闻言,眉头微微一挑,他转动轮椅来到落儿跟前。

   分明是春,落儿却觉得冬又归来。

   那是一座冰山,缓慢压在了她心上。

   他的声音极低,惟他们二人能听见——

   “你有多想杀了我?”

   他顿了顿,任她心头风暴渐起:

   “就这么想做太子的人?”

    

   落儿紧咬下唇。她愤,她悲,可她惟有抑制。

   呼之欲出的怒气下,是厌恶——

   她从未见过太子殿下,更不想与眼前这座冰山有任何瓜葛。

   “我与太子从未谋面,但他若知你如此行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戈打断:“怎么行事?如你这般,手段用尽?”

   他凑近她,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

   他的话冰冷,可呼吸却是烫的。

   彼此的逼近,让落儿一阵紧张,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来时……被搜过身,除了这身衣裳,别无他物!”

   她试图解释,但声音却有些颤抖。

    

   谢戈却一侧头,转回她耳边。

   呼吸吐纳,尽在肌肤之间。

   他声音低沉,如冰山中的幽灵,已将她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别无他物?”他轻声说道,手指却轻轻叩动她的耳坠。

   这样的时刻,他倒反而笑了。

   可那笑,是志在必得的冷峻,几乎将她吞噬。

   他指尖传来的温度,让落儿感到一阵心悸。

   “摘了。”他命令道。

    

   落儿错愕地看着他,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耳坠。

   这是阿启留给她最后的一点东西,怎能随意给这个仇人?

   “不行!这是……这是阿启给我的!” 她拒绝道。

   听到“阿启”的字眼,谢戈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雪山仿佛崩裂开一道口子,原来底下是熊熊的烈火。

   可那点灼热,瞬即被冷漠掩盖。

   下一刹,他直侵上了前。

    

   男女之防,众目睽睽,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是绕到了她耳后。

   “那你就看看,他能护你多久。” 他的声音,如冰棱,刺入她的心脏。

   指尖温度几乎灼到了她耳垂,让她感到一阵颤栗。

   耳坠,就这样被他摘下。

   落儿突觉一阵空:她与阿启之间最后一点牵绊,被这个男人夺走了。

    

   一旁,主试官紧紧盯着那枚白贝耳坠,似要从中洞穿出什么秘密来。

   他毕恭毕敬,接过谢戈扔来的耳坠,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

   谢戈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挥,冷冷吐出一个字:

   “验!”

    

   主试官顺从之态如接圣旨,他将那耳坠接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检查。

   众人目光都聚于主试官的手上,屏息以待。

   只见主试官掂量之后,又将耳坠磕来碰去,让落儿看着悬心。

   耳坠又被置于光下。

   主试官眯着眼睛,端详许久——

   洁白耳坠,几乎要被晒至透明。

    

   就在这时,主试官脸上,终露出一丝兴奋之色。

   那得意之态,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快步走到谢戈耳边,低声细语。

   谢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透出几分不屑。

   他大手一挥,声音冰冷而果断:

   “撤屏风,都看看!太子哥哥的政令,究竟选出了个什么人!”

    

   屏风撤去,对局棋盘与对弈者,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萧辰世子看见落儿,又见此局面,眉头微微一蹙,眼中隐现一丝纠结。

   主试官高举着手中的耳坠,向众人展示道:

   “这是此女戴入试场之物!

   “对弈之时,我见她时时抚摸耳边,便心生疑虑。”

   他语气中尽是洋洋自得,似已胜券在握。

    

   随后,那枚白贝耳坠,被稳稳地放到棋盘之上。

   就在那一刻,原本静止不动的棋子,突然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天呐!这棋子怎么动起来了?”

   是的。棋子不再是盘中死物。

   它们移动的轨迹,诡异而又有规律。

   如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听从于某种诡秘之力的牵引。

   在场之人,无不惊愕失色。

   私语、混乱、惊疑、猜测——

   “这……这是……”

   谢戈冷冷地开口:“是磁石!”

    

   简单几个字,却如炸雷。落儿几乎被震至失语:

   “怎么会……那明明是白贝磨的!”

   一番惊变,她甚至还未清后果前因!

   而记棋谱那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着:

   “求王爷饶命。是小的财迷心窍,被此女买通了,才记下了完全不同的走向……”

   满是恐惧,满是后悔。

   那姿态,如火上浇油,使人更是鄙夷落儿所为。

   主试官指着落儿,声色俱厉:“你这贱婢!竟趁我不备,取下耳坠夹在指间,以当中暗藏的磁石,不触棋子、却隔空换去棋子位置!”

   栏杆外,逃荒之众,俱是一脸震惊,一时均哑口无言。

   而围观的其余民众,则愤愤不平开始了唾骂:

   “如此卑鄙,真是令人发指!”

    

   入场时,他们欢呼如潮涌。

   这一刻,他们怒骂如海啸。

   百倍千倍的愤怒,直要将落儿淹没。

   “奉太子命,凡敢扰乱天家棋院定段之人,斩立决!”

   一声宣判,举座悚然。

   那此前维护落儿的世子萧辰,此时也是黯然无声。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复杂地看着落儿。

   随后,他猛然站起。

   萧辰急促地往外走去,似再也无法忍受这试场一刻。

    

   “我不认!我不服!”

   落儿颤声道,“你们这是栽赃陷害!真相总会大白!”

   谢戈凑到落儿耳边,闷笑出声:

   “你逃跑那日曾说,你所护之人也会回护于你。你且看今日除了我还有谁能惜你?又有谁能护你?”他的声音中带几分戏谑。

   她看见他的双眼,那眸中的她,已然变了形,如一个可怜的小丑。

   谢戈转身离去,像是将冷冷的白雪都带走,却并没有带走她心头那座冰山。

   落儿的心,仿似被锁入了冰山深处。

   她就站在那儿,任由众人指指点点,却无法再为自己辩解半句。

   一任锦衣之人们,无情将她的棋盘一脚踢翻。

   *

   刑场上。

   雨一点一点,将大地染作沉黑。

   雨是从午后落下的,此后便再也没有停歇。

   落儿满身脏污与疲惫,如深渊中挣扎出来的一缕幽魂。

   点点冷意中,她盯着上方监斩席上那个冷漠的身影——

   谢戈。

   他正慢条斯理地饮着酒。

   断头,流血,天家丑事,万众围观。

   他却只为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

    

   “午时到——“一声高亢喊声响起。

   午时,应有烈日,此刻却是阴霾。

   那霾,笼在她苍白污垢的脸上,映出斑驳点点。

   一阵剧痛,有人将她背上的签子拔去。

   她身体骤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瘫软在地。

   落儿猛然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十局辉煌胜绩犹如泡影破灭。

   清清白白平民之身被残酷剥夺。

   她拼尽全力,却只沦为任人践踏的贱民?

   她跪在刑场上,冷雨中只见漫天阴云。

   为什么?凭什么?

    

   “反省完了吗?”

   谢戈冷酷的声音毫无感情,他又饮尽一杯烈酒,凤眼渐转猩红,如燃赤焰。

   时辰已到。

   刑场周边群声沸腾,几要将困在中央的她吞噬。

   一旁侍从,战战兢兢地偷看着谢戈,声音颤抖,又有些不大确定地提醒道:

   “殿下……真斩么?太子那边……”

   “斩。” 谢戈淡淡吐出这个字。

   然而,他的手,却迟迟未将那签子扔下。

    

   明晃晃,大刀已举起。

   行刑的刽子手站在身后,刀尖在雨里闪着寒光。

   那光,似冥差双眼,已在凝视着她。

   谢戈倏尔开腔:“你若……”

   然而他的话并未说完,就在这一刹那,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刑场上的沉窒——

   “慎王世子到!”

   一骑白马飞驰入场,扬起一路飞尘。

   那是萧辰。

   *

   阳春三月,她只迎来了连绵阴雨。

   可就是那场雨里,他的青衫因风而舞,于马上飞奔向她。

   他脸上是赤子之诚,如一道辉光,照亮了她眼中刑场的昏暗。

   在众人的一片惊呼里,他飞身下了马。

   萧辰手中,高举着一样东西。当人们看清时,都不由惊住——

   那是一枚铜质令牌,上刻“慎王府”三个大字。

   繁复龙纹,镌刻着威严与神秘。

   萧辰大步走向刑场中央,温润的声音,此时铿然有力:

   “令牌在此,刀下留人!”

    

   刽子手的手一抖,迟疑不定地停下了动作。

   谢戈眼睛危险地一眯:“慎王府的……免死令牌?”

   围观民众也纷纷安静下来,惊讶注视着这出乎意料的一幕。

   “免死令牌?那可是先皇颁下的至宝,可抵三次死罪啊!这真的假的?”

    

   萧辰身后,一个仆人哭丧着脸追上来:“世子啊,您赶紧回去吧,这玩笑可开不得,王爷说要扒了您的皮啊……”

   而在萧辰身后,追来十数骑骏马。

   有人翻身下马,冲到萧辰跟前,急声劝阻道:

   “世子,速将令牌归还!切莫胡闹!”

   萧辰却似一句都没听见,他只固执地举起了令牌。

   “父亲曾说,见义不为、无勇也!”

   他大声说道,声音回荡于刑场上空,“我观此女棋路,虽凌厉诡谲,却一气呵成,那作伪一步,实无必要!此事分明有异!”

   谢戈冷冷道:“辰弟,你这是与她相熟?”

   他长指探向一旁,那是一根长鞭——

   上头交织着的暗色,是不知多少人的血。

   

   萧辰如若无睹,只往那刽子手的刀下看去。

   他为她一番孤勇,此刻却不敢与这少女对视。

   他走到落儿面前,轻轻拨开她凌乱的发。

   屠刀之下,他们四目相视,她撞入他的眼中。

   她身上,还有蛋壳、菜叶,他都一一拍去。

   那些世人加诸于她的脏污,于他而言都不在意。

   他为她披上自己的外袍、掩去那些屈辱的痕迹。

   萧辰动作轻柔,极度小心。

   被举世所唾弃的她,于他却像这世间极重要的珍宝。

   他生怕唐突了她。

    

   “我与这位姑娘,不过初见。”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他自己,几乎无人能听见。

   被羞辱的她,被践踏的她,那双眼却像柔柔的刀,使他心中泛起细密的疼。

   有那么一刻,他忘了自己所处之地,乃是都城刑场。

   他也忘了,身为世子应守的礼节条文。

   他为落儿解开绳索,一任周边人惊呼劝阻不断。

   他只想把她带走,不让她再受一点伤害。

    

   落儿有些茫然。

   救星从天而降,她却仍在雾中。

   耳朵嗡嗡作响,周围喧嚣都变得遥远,只有萧辰声音在耳畔回荡。

   她确定,自己与这萧辰世子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这番相救,实在惊世骇俗。她有万般疑问,却隐约听见,他低声对说完了那句话——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她不曾开口的问话。

   “虽是初见……却心向往之。”

    

   “啪!”

   一声脆响,是谢戈猛甩出长鞭。鞭声划破宁静,鞭子精准缠住萧辰之腕。

   锁力极大,阵阵刺痛,勒得萧辰皱眉。

   谢戈眼中寒意尽现,他阴沉盯着萧辰:

   “若慎王爷知道辰弟今日之举,当作何感想?”

   他收紧鞭子,另一只手仍执酒杯,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

    

   被制住的手腕,传来阵阵麻木感,萧辰却毫不退缩。

   一凭长鞭在腕,他迎上了谢戈的目光。

   “萧辰无畏,” 他说道,“父亲处,我自有交待。”

   四目相视,争端之势,已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彻刑场。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一名黄袍信使飞奔而来,手中高举着一份卷轴。

   “太子手谕!”那信使大声宣道。

  

继续阅读:第五章 永巷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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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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