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长久沉默之后，谢戈猛地仰头喝尽了壶中酒。
他的喉结随酒液下滑而急促蠕动，似要将所有苦涩都一并吞下。
“她是个……死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吼。
只有死人，才不会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只有死人，才不会一次次地欺骗他；
只有死人，才不会让他一回回在苦涩中为她安排，却换来更深的苦涩……
谢戈眼神迷离而愤怒，有一瞬，他手狠拍在案上，似要将所有不甘都散尽。然而，他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手臂，任由自己陷入这无尽黑暗中。
“六哥哥，你醉了……？”
萧辰担忧地看着谢戈，又是关切，又是不解。
一旁，落儿也微微咬住了下唇，她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愧疚和疼痛。
谢戈却突然笑了，尽是自嘲与无奈：
“来人，再上酒！”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他豪气干云，自饮数杯——
且以一醉，向那无尽黑暗宣了战。
直喝到月上中天，谢戈才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石桌上。
有仆人上前问道：“世子今夜是回王府，还是在府上留住一宿？”
萧辰与落儿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已有了共同的默契。
他们轻轻扶起谢戈，将他交给仆人：
“我们留一宿吧。”
*
二人客房是相邻的两间，却都一般空旷与寂寥。
毫无生气的梁柱支着，显然已长久无人居住。六皇子府的这处住所，虽也摆了零星几件瓷器与字画，却难以掩盖举室冷清与孤寂。
月光从窗户洒入，银白色泽更添了几分寒意。
落儿紧裹衣袍，似在这寂静之中，被前所未有的孤独与迷茫包围。
在此间陪着她的萧辰，眼见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保护欲。
他轻声问道：“你和六哥哥，从前是不是见过？”
他看着她的眼，想探寻她的过往，更想用温柔与关怀为她驱散那哀愁。
落儿微微颔首，双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往事已不可追，却是如斯沉重。
“是，我们见过……但那段记忆，我不想提起。”
萧辰眼中闪过一丝理解，他并未追问，只是轻轻一笑，传递着无言安慰。
他眼底，有细碎流光、给她慰藉。
夜色渐浓，皇子府内一片静谧。
微风拂过春夜的树梢，带来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出周围沉寂。
萧辰与落儿相视无言，却都明白彼此心中的决定。
他们悄然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过空荡客房，向外走去。
月光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银色斗篷，将他们身影拉得修长而神秘。
萧辰自幼来此，对六皇子府上的地形与守备均极为熟悉。
他们小心翼翼穿过曲折回廊，避过巡逻侍卫，一路向着府中深处探去。
*
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谢戈卧室门外。
落儿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紧紧攥着衣角，有些忐忑地看向萧辰：
“那药，真的管用吗？”
萧辰从窗外探视了一眼，喃喃自语道：
“这是萧家最好的蒙汗药，我亲自调配的，六哥哥应该会一觉睡到天明。”
隔窗看去，谢戈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而深沉。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谢戈脸上，映出他俊逸的轮廓。
他眉头紧锁，睡梦中也似有无尽烦忧。
萧辰沉吟道：“我和六哥哥从小一道长大，他有个习惯，便是将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于卧室之中。
“这月慈之石关联极大，若有什么证据，当会放在这儿。”他说着，目光在卧室内缓缓扫过，寻找着那些重要的线索。
落儿跟在他的身后，却又有些犹豫：“万一咱们碰了什么不该碰的……”她话语中是担忧，还有些许罪恶感。
这毕竟是用药麻人、偷潜入室……
萧辰转头看了她一眼，他轻轻笑了笑，只指了指头顶上方：
“苍天为鉴。我们都是天珩坦荡子民，此一行，只为天珩才俊不致蒙冤，对得起天地良心。只要处处小心，莫翻乱了此间东西便是。”
落儿听着他的话，心中担忧稍微减轻了一些。
她点点头，决定紧跟在萧辰身边，一起寻找线索。
只有找到真相，为自己洗刷冤屈，也才能为平民们正名。
谢戈，抱歉了。
他们轻推开了卧室的门，溜了进去。
淡淡檀香味扑鼻而来，这是谢戈身上特有的味道。
房间内，陈设简单而整洁，一张宽大床榻，占据了大半空间。
床头，烛火摇曳着微弱光芒。
墙上挂着几幅枯山瘦水，透出难以名状的寥落之色。
萧辰环顾四周，开始寻找线索。
他打开一个个抽屉，翻看着里头物品。
而落儿则站在一旁，紧张注视着谢戈的动静。
谢戈躺在床上，沉睡在深深梦境之中。
月光清冷，围裹他一身。
他的呼吸并不沉稳。
卸下了白日时的凌厉与尖锐，此刻疲惫与憔悴，连着这片夜，都压在他身上。
落儿轻步行至床边，凝视他那沉睡的脸庞。
她曾许多次看过他入睡的样子，那些军营里苦难深重的夜晚，她陪伴着他，见证了他从一个自暴自弃、被痛苦折磨的废人，到逐渐找回内心底气，愿意在睡梦中展露出一丝微笑……
他的嘶吼、他的挣扎、他的绝望……是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是他的伤，也是她所见的痛。
那些夜里，都深深烙印在她心上。
回忆如潮水般翻涌，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瞬间。
“你和别人一样，都看不起我！”
一声怒吼中，她跪在谢戈的轮椅前，双手颤抖着、捡起那些因他的愤怒而摔碎的玉器。她的眼中充满了决心和恳求：“将军！您在我心中，依旧是英雄。”
她的话语温柔、不失笃定，只除了不曾直视他的眼睛。
因为那一刻，她在撒谎。
当她为了阿启潜入那个军营时，离六皇子谢戈折断双腿，已过去两年了。
没有人敢提起他的过去。
在民间，一场屈辱的败仗，足以让人遗忘过去所有辉煌。
她并不知道他曾经荣耀和挫败，只知他那时暴躁与无常。
那些日日夜夜，对她来说，既是谎言的编织，也是心灵的折磨。
她接近他，靠近他，甚至不惜用谎言，来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
为了阿启，她不惜一切代价接近谢戈，靠近他的内心。
她用尽所有勇气和智慧，去化解他的愤怒和绝望，也温暖他那颗受伤的心。
那条路艰难而漫长，但她为了阿启在尝试、在努力……
终于获得了谢戈的信任。
她记得那一夜，他将释放囚犯的钥匙，放心地交到了她的手中。
“我信你。”
昨日如死，又从何忆起？
此时，萧辰已经彻底翻遍了整个卧室，但却一无所获。
他的眉头紧锁，目光中透露出难掩的失望。
落儿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无奈，
她急切地说道：“怎么办？我们找不到证据……”
话音刚落，谢戈在床上突然翻了个身。落儿吓了一跳，生怕他醒来，但见谢戈并未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呼吸略微粗重了些，她这才稍稍安心。
落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紧张感稍稍缓解。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谢戈的枕头上，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走向了谢戈的枕头。
她慢慢靠近床边，跪坐在谢戈枕边。
空间狭小，落儿几乎是紧贴着谢戈的脸颊，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微微带着酒气和男性的热烈，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指尖探去，轻掀起枕头的一角，手指紧张地探寻着。
如此一来，她的手指便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谢戈脸颊。
温暖而坚实的触感，带着他胡茬的粗硬，让她心跳瞬间加速。
尽管她尽量放轻了手脚，但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还是让谢戈有所察觉。
谢戈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辨别身边的动静。
落儿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平稳下来，生怕他会突然醒来。
她那搜寻的手指仍然紧贴着谢戈的脸颊。
他往她的方向一侧头，那一刻，她清晰感受到了他肌肤的温热。
如一股电流从指尖传来，她心脏跳得越发猛烈。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她在枕套中，终于摸到了一块硬物。
她心中一喜，手指小心环着谢戈的脖子探入，那是一本小册子！
这一刻，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
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本小册子，已握住了希望的曙光。
然而，就在她要抽出那小册子时，谢戈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她耳边响起：
“小奴隶……你还想跑吗？”
谢戈怀抱暖而有力，像个滚烫牢笼，又像火山要将她融在其中。
落儿的心猛地一颤。心跳、呼吸，这一刻都已经被他掌控。
她陷入了这方寸之间、陷入他世界之内，无法自拔。
她在他怀中挣扎着，脸颊被迫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而谢戈却是仍闭着双眼，只重复着那一句：“小奴隶……小奴隶……”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落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挣扎。
她眼眶微微湿润，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原来谢戈并未醒来。他不断重复着的，是一句没开口的问话。
而那答案只有她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道：“……到天涯海角。”
她声音微弱，但有承诺的份量。
虽然这个承诺，已无法兑现。
她似在对自己说，也在对谢戈说。
在这一刹那，她又回到了那些朝朝暮暮相伴的日子。
心中纷乱矛盾，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这回答似是如了谢戈的意。
他放开了落儿。
在又一场重复的梦境里，谢戈又回到了那辽阔的跑马场。
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明亮，逐渐驱散了心底阴霾。
身后，是落儿双手传来的温暖与力量，推着他一步步翻越险峻的高山。
她为他特制的轮椅，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支撑着他，也托举了他。
这是谢戈残疾以后，第一次离开自己那一席之地，而真正走向湖海山川。
他感受着轮椅在山路上的颠簸，感受落儿在身后奔跑着推着他。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期待。
群山大川连绵起伏，高天白云触手可及。
并非初见，但劫后重逢，是无比新奇，无比震撼。
随着所至之处升高，周围景色逐渐变幻。
葱郁树木、清澈小溪，还有那五彩斑斓的野花，构成了一幅如梦画卷。
山顶上，清新宜人，风也带丝丝甜意，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谢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股清新和宁静。
他们终于登上山顶，更为震撼人心的美景，展现在眼前。
群山之间，一片湖泊宛如明镜。
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碧水青天、群山起伏、云卷云舒。
壮丽江山，无尽美景。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落儿，眼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
他轻声问道：“小奴隶，你还跑么？”
他的声音中已是温柔和宠溺。
落儿回头看向他，阳光洒落在她脸上，映衬出她绝美笑容。
苦海无边，她却是他的彼岸。
他看着她，在梦里，她又一次坚定答道：
“我陪您到天涯海角。”
*
而一梦之遥的现实中，落儿终于将手指从谢戈的枕边抽出。
怕惊扰了他的沉睡，她抽离得这样小心，确保不会再有一点相触。
她抽出了一本小册子。
封面上写有四个字，对她而言如同天书，无法解读其中奥秘。
床边，萧辰面容在昏黄灯下显得异常复杂。落儿与谢戈梦里梦外的对话，让他不由心中泛起一点酸涩。他眼神深邃，似藏了一点思索与怅惘。
当落儿将那本小册子递到他面前时，他的目光才变得锐利起来。
“这是……”萧辰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疑惑。
然而，当萧辰轻轻翻开那泛黄纸页时，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似发现了什么宝藏。他抬头看向落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赞赏：
“就是这东西！我们得赶紧走！”
天可怜见！落儿点点头，对萧辰的判断毫无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离开这个充满谜团和危险的地方。
然而，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谢戈。
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宁静，一切纷扰都似与他无关。
落儿的心中涌起层层叠叠的惘然：有不舍、有愧疚……
但尽头之处，是不得已的决绝。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告别过去的纠葛和牵绊——
她忆起谢戈是怎样将自己的耳坠摘下，又是怎样让自己在万众瞩目中被扔上了刑场……
昨日如死，昨日已死。
然后，她毅然转身，跨出了门外，与萧辰并肩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