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地图,于泥地上简单画出。
萧辰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急切,似对这个问题极为关注。
张大伯微微一愣,随即陷入回忆之中:
“那座矿山,正是位于西北之境。”
他浑浊双眼渐现沧桑之色,似又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年代。
他在泥地上画出大致方位,在西北某处,点了一个点。
“此地么……”
萧辰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唏嘘:
“正是沈家军战败之地。”
萧辰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莫名叹惋,让人捉摸不透。
落儿有些不解地看向萧辰,眼中满是疑惑:
这与张伯的故事,有何关联?
萧辰轻轻一笑,解释道:
“沈家,正是当今沈皇后的母家。
“他们家族三代俱为天珩主将,于军中握有实权,威望极高。”
萧辰神色中流露淡淡敬意,似乎对沈家军功绩颇为推崇。
“沈皇后……”
落儿轻声呢喃着,这尊称,让她忆起此前在王府中听来的只言片语——
就是她,将慎王如入宫中,使其不得卷入舞弊一案。
而她还有一重身份——
“她不正是六皇子谢戈的母亲?”
“对,” 萧辰颔首,眼神中有一丝悯惜,“所以,六哥哥自幼在军中长大,与那些娇生惯养的皇子截然不同。”
“六哥哥?”落儿不禁有些发愣。
亲昵称呼,让她对萧辰和谢戈之间关系有些好奇。
萧辰察觉到了落儿的疑惑,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他解释道:“萧家曾捐出五十年军饷,因此与军中势大的沈家交情颇为深厚。
“我从小便与谢戈相识,一直称呼他为哥哥。
“我知道他之前为难了你,这也是我始终无法理解之处。
“他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萧辰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六哥哥的外祖父,是天珩上一代的主将,他找的相士批了命,说六哥哥的八字宜在军营生长,所以自幼便将他寄养在那里。
“六哥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从未有过半点皇子的娇贵之气。
“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他极能吃苦,也极有毅力。
“他自幼便随军上战场,十二岁便立下了军功,到他十七岁时,已是战功赫赫。他的生母又是当今皇后,风头一时无两。
“当时朝中一度有人上书,要求……”
萧辰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些迟疑。
落儿心中略有猜测,她不由追问道:
“要求什么?”
萧辰深吸了一口气,印证了她的猜想:
“要求皇上废了太子,立六哥哥为储君。
“当时沈氏联合了前朝诸位重臣,只等六哥哥一战凯旋,此事便成定局。”
落儿心中一震,她沉思片刻后问道:
“而他却在那一战中败了……还伤了双腿,是吗?”
萧辰长叹一声,往事总不堪言:
“正是。而那一战,就是张大伯所提及的那场惨烈的雪山之战。”
惋惜与无奈,难以言表。
即便不曾亲历那段历史,亦能感其悲壮。
他微微顿首,继续沉声道:“那一战,我军内部出现了细作。
“六哥哥的外公,那位威严的沈老将军,他……身首异处。
“夏阳国竟然将他的首级公然悬挂在敌阵之前!
“六哥哥自幼便由外公亲手抚养,那一日,他双眼赤红,发疯般地冲向敌阵,为了夺回其外祖尊严,与敌军浴血奋战了三日三夜。
“后来,那战场上一片火海,将士们将他从战场上救回时,他已是一个遍体鳞伤的血人。”
那场战斗,不仅摧毁了天珩国军功皇子的肉体,更将他的骄傲与荣耀一同埋葬。
归来时,谢戈双腿已然残疾。
曾经英武身姿,只能依靠轮椅行动,再也无法在战场上纵横驰骋。
萧辰眼中闪过一抹哀伤:“朝中的大臣们眼见六哥哥落败身残,沈家主将又已不在,那些曾嚷嚷着要立他为储的声音自然也就消散了。
“而从那以后,六哥哥他……变了。”
他的话语中流露出无尽惋惜,回忆着他曾经的英雄。
六哥哥变得冷漠,也变得孤僻。
他再没有了当初与将士们并肩作战时的那份热血,也再没有了与人痛饮千杯的豪情。
“其实那一战的失败,背后满是蹊跷。当时的行军路线、设伏之地,竟都被夏阳截获——而有些机密,是惟有皇子以上的级别,才能知晓的。”
萧辰的声音压得更低,“当时整个朝堂上下都在猜测,此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
他摇摇头,还是说出那最不愿相信的猜想——
“人人都说,是太子殿下。”
“但无奈……没有确凿证据,朝中大臣们也只能暗自猜疑,不敢明言。
“而六哥哥自此之后便转入了朝堂,担任了文职,无论大小事务都与太子对着干...
“这次的定段试,恐怕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听到这里,落儿心中的同情与叹惋,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身为平民,她只知国家战胜战败,又哪里懂得这些权谋之争?
她似乎能够感受到、谢戈那份深痛与沉悲。
还有他眼底冰冷之下,总在燃烧着的愤怒。
“那这月慈之石,”落儿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肯定——
“想必就是出自沈家军中的珍贵之物了。”
萧辰点了点头,接过话茬:
“能让我们以秘密方式交付的,除了沈家,恐怕再无他人。
“听张大伯所说,这种月慈之石极为稀有,且炼制过程极为复杂,军中存或取必然都是有数的,也不可不交待用处。
“若有人想秘密挪作他用,找我们萧家要,确实是更容易的途径。”
他叹气道:“所以爹爹不让我接触此事,所以沈皇后要找他和娘入宫待着……
“看来萧家早已卷入其中了。”
父亲在交付那月慈之石时,或许只以为是要救助哪位皇亲国戚。
又怎能想到,已入漩涡中了呢?
想到定段试那日,谢戈所展现出的残忍笑意,落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曾经骄傲、多少荣耀,已然被残酷过往所吞噬。
如今,只剩了一个被愤怒与复仇所驱使的幽灵。
“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落儿喃喃自语,“哪还有半点从前的影子呢?”
谢戈那一生骄傲,在一朝之间被毁灭殆尽——她又感到一阵心痛。
这场持续了百年的战争,到底吞噬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和美好的未来?
萧辰不由又叹一声:
“此事看来已有了些眉目,我想,咱们该去六哥哥的府上走一趟了。”
路漫漫而艰辛,但已看见几许微光。
萧辰在心中有了计量。
他亦做好了准备,去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
所有熬煎。
*
六皇子府邸,坐落于繁华的皇城一隅。
昔日,此地曾是武艺与荣耀的象征。
高大朱红门楣上,龙纹精致、凤舞翩跹,是皇家尊贵与威严。
府邸四周,围墙高耸。
青砖黛瓦间,有岁月沧桑与史之厚重。
然而,早不复往日辉煌。
曾摆满了各样兵器的武库,如今已是空空如也。
那些锐利刀剑、沉重铠甲,早已被收起,不知所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铁架——
上面曾摆放着经史子集,书香墨韵本应弥漫其中。
但六皇子十八岁生辰那日,醉酒中走入这书乡。
他无法忍受这些书本的束缚与沉闷,愤怒地将它们全部付之一炬。
那夜火光,照亮沉沉暗夜,也烧毁了这座府邸最后一点活气。
如今,铁架上只剩下焦黑的痕迹和散落的灰烬,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现在的荒凉。
偌大府邸之中,如今已是空空荡荡。
刀兵皆收、诗书全毁。
昔日繁华与喧嚣已然远去,只余孤寂与冷清。
风吹过空旷大厅,发出呜呜悲鸣。
如泣亦如叹,亦如为这座府邸衰落而扼腕。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却照不亮这满室落寞凄凉。
六皇子府邸马厩内,气氛凝重而沉闷。
高大的马棚,由粗壮木材和坚实砖石搭建而成,坚固而耐用。
棚顶覆盖着厚厚稻草,用以遮挡风雨和烈日。
然而,岁月侵蚀和缺乏维护,让马厩边角处长满了青苔和杂草,破败不堪。
马厩内部,昏暗光线透过缝隙照射进来,处处弥漫着浓重马粪味。
马儿们不安地踢打着蹄子,发出清脆响声,在这静谧空间中回荡着。
那些曾经矫健的战马,如今或是老迈或是伤病,它们低垂着眼皮,无精打采地站立在各自的马槽旁。
马槽内残留着未吃完的草料和水渍,显得有些凌乱。马儿们的皮毛也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淡无光,如诉说着曾经辉煌与而今落魄。
谢戈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注视着那匹曾经的红鬃烈马。
如今,这匹马胖得几乎让人认不出它从前的雄姿。
浑身圆滚滚的,显得既笨拙又慵懒。
它的脾气比从前更加暴躁,不时地打着响鼻,似乎在表达对周围一切的不满。
马厩角落里,它与谢戈相看两厌。
一人一马对视着,彼此之间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你看什么看?”谢戈冷哼了一声,手中的马饲料狠狠砸向地面。
“那没良心的女骗子,早就不知跑哪去了!她以为她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我要让她知道,跟我作对的下场!”
是怨是恨是憎,他手中草料被捏得稀碎。
满腔怒火,都倾泻于这根根草料之上。
胖马跺了跺蹄子,只是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啃食地上的草料。
“我要想法子留住她那双手,她非要跟我对着干!”
谢戈语气中又是怒气,又是无奈。
目光穿透了马厩的木板墙,回到了那个充满紧张与绝望的刑场。
那一日监斩之时,阳光苍白而无力,似乎也被即将到来的血腥所震慑。
刽子手早已站在了刑台之上,手中的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于旁人看来,只等问斩时刻到来,他便会挥动那柄刀,结束一个年轻的生命。
然而,在刑台下方,却隐藏着一道精妙绝伦的机关。
那是谢戈花费了许多心血打造出来的逃生密道。
它的入口就隐藏在刑台之下,一旦启动,便能将落儿瞬间带入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
而另一具早已备好的死囚尸首,便会替她出现在刑台之上。
谢戈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波澜。
刑场上,落儿那倔强的眼,使他难忘。
她双手被牢牢捆绑,可他知道那些绳索并不曾捆住了她的志气。
命运伸出魔爪,而她竟不惧死。
“她得罪了那么多的人,那些人恨不得生吞了她的肉,可她还在那里乐呵呵地犯傻……”
他语带嘲弄,但更是无奈。
眼前浮现出那些贪婪而凶狠的面孔,以及落儿那张无辜的脸庞。
——怀璧其罪。
身为平民,却有奇才,她的处境比任何人都要危险。
就像是一只被追逐的小鹿,自以为有些狡黠的小聪明,孰不知在凶险丛林中,随时都有可能被猛兽所吞噬。
虽然她曾经骗过自己,虽然她一次次从自己身边逃脱,但是……
谢戈越想越气,手中草料被他狠狠扔向马槽。
红鬃烈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愤怒,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他叹了口气,待将心中的无奈和愤怒都呼出体外。
谢戈漠然续道:“所以我说,凡沾上那阴毒太子的,都没有好事!”
他厌恶太子,更厌恶这蝇营狗苟的权势之争!
也就在这时,萧辰与落儿跟随仆人脚步,来到了谢戈身后。
微风拂过,带来丝丝清新,夹杂着府邸中特有的檀木香。
“王爷,世子与其棋侍已到。”仆人恭敬通报。
谢戈转过身来,凤眼在萧辰和满脸疤痕的落儿身上扫过。
他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脸上喜怒难测,使人难以捉摸。
萧辰不管不顾地走上前,手中托着一个玉瓶。
瓶中盛着美酒
酒液摇荡之际,诱人芬芳散发出来。
“六哥哥,这是我家铺子新贡佳酿。那日在刑场多有冒犯,今日特来赔罪。还望六哥哥能赏脸品尝。”
萧辰笑容真挚,语气诚恳谦和,似真心实意想要弥补此前过错。
谢戈瞥了一眼那酒,嘴角微抿了一下。对萧辰这小弟弟,他是又气又怜。
此时将轮椅一推,终是不忍心与萧辰置这气。
“去演武场吧!”
*
六皇子府上演武场,曾是练武之地,而今为消愁之所。
夕阳映照下,本就宽广石地,显得更加空旷。
孤零零几件武器架在场边,久已无人问津,惟余一襟晚照。
余晖洒在石壁上,勾勒着上头曾经辉煌的江山如画。
山山水水,都是战士们争回的天珩国土,只是将军百战、壮士捐躯。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高台上,谢戈与萧辰相对而坐,落儿静静守在一旁。
手中酒瓶透出深邃玉色,如蕴含无尽岁月。
酒入杯中,泛起圈圈涟漪。
宜人香气随之扩散,两人举杯轻碰。
晚风,亦似在此间醉了。
“好酒!”
谢戈叹了一声,又饮一杯。
酒入喉亦入愁肠,香入口亦入心扉。
数杯入喉,谢戈眼中已有几分醉意。
萧辰笑得更是和煦:“六哥哥若真喜欢,日后我定当常来送酒。
“只是……今日除了赔罪之外,还有一事困扰心头,求哥哥指点迷津。”
谢戈放下酒杯,醉后双眼更是醺然。
他微微前倾身体,似再往前一步,便要洞悉了萧辰内心一切秘密。
——但他点到为止,只玩味道,“堂堂慎王世子,竟也有事相求?”
萧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心中疑惑:
“六哥哥,可听闻过月慈之石?”
他探寻地窥向谢戈,那双醉眼深不见底,读不出几许端倪。
谢戈恍若未闻,只轻晃手中杯盏。
酒如琥珀,在杯中轻轻摇曳,封过旧事前尘。
他轻抿一口,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
“我若说不知,辰弟可信我?”
萧辰他沉吟片刻,终是摇头道:
“不信。”
谢戈放下酒杯,转过头来,逼视着萧辰,嘴角却笑意更浓:
“那我告诉你,我不知。”
他声音平静,似一切无关紧要,而他事事无关。
萧辰无奈叹了口气:“六哥哥……太子开平民入仕之途,本是美事一桩。您又何必……”他欲言又止。
“是开平民入仕之途,还是将毫无靠山之人,推上风口浪尖?”
谢戈冷笑一声,打断萧辰的话。
“这算哪门子美事?
手中酒杯,被他无声捏紧。
“他自去享有了那贤德之名,哪管那些平民死活?
“如今又去找父皇惺惺作态,还不是因为对世家服了软?”
砰然一声,玉杯碎了。
太子,这一切罪恶的根源!
谢戈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光芒。
虚伪的、阴险的、算计的……
一切种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会让多少人死于非命,又会让多少人陷入绝望之中!
“非也、非也,” 萧辰摇摇头,他从旁取过又一个玉杯,为谢戈倒酒。其声音依旧温文,却未敛机锋——
“太子顶着莫大压力,行此一举,绝非为一己私利。
“他初理定段,最稳妥的做法应是中规中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却行此开拓之举……”
“所以骗得你这种人为他说情呢!”
谢戈不耐烦,直将那酒壶拿过,仰头往口中倒酒。
狂态毕现,要将所有愤懑不满,都融入这烈酒之中。
“此事你不要管,也不是你能管的。”
酒壶已空,谢戈耐心亦彻底耗尽,要为这场对话画上了句点。
“可六哥哥你口口声声平民,而他们何辜呢?我听说还有一位大爷,为那落儿姑娘鸣冤,结果被困在了大理寺……”
谢戈淡道:“我若不叫人动手,他早被别人收拾了。大理寺里,他如今吃好喝好,比外头安全多了。待风头过去,自会将他放回。”
这话却教萧辰意外,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落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萧辰软了声音:“六哥哥,我知你最是嘴硬心软的。那落儿姑娘一事,分明有些蹊跷……” 他那透亮眸子看着谢戈,欲说还休。
谢戈却干笑一声,打断了萧辰:“她就是最大的蹊跷!”
“辰弟,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他目光似漫不经心地转向落儿——
而她也不由竖起了耳朵,紧张等待着谢戈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