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儿猛一回头。
“就是她!”
几名黑袍人气势汹汹冲入,直奔落儿。
平平与安安吓得紧紧抱在一起,颤抖着声音喊道:
“姐姐快跑!”
落儿心中一紧,但她知道,此时不能慌。
她迅速将木盒中棋子收起,同时将地面铁屑扫乱,以掩盖自己真实目的。
若是平日,落儿必殊死抗争一番。
但此刻,平平安安和季奶奶都在此,她连忙挥手,示意孩子们后退。
混乱中,她偷偷将一枚白色棋子收入怀中。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勇敢迎上那些人的目光——
但还未等她开口发问时,一名黄衣之人从众人身后走出。
落儿认出这人:就是他,在入口盘查之时,将她留下。
只听那人淡淡道:“带走!”
一记闷棍打来,落儿眼前一黑。
*
“混帐东西!”
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打破混沌。
后脑传来阵阵钝痛,落儿费力睁开眼睛。
模糊中,映入眼帘是一袭华贵锦袍。
锦衣之下,她身旁跪着一个人。
自昏迷中苏醒,她看不清眼前一切,只听那愤怒声音,正厉声喝斥:
“为一个贱民!素昧平生、一面之缘,竟把你近身棋侍派去那种地方!”
落儿渐渐恢复知觉,她勉强支起身子,想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似是被人点了哑穴,开口无声。
一名中年男子,衣着奢华、气度雍容,此时将手指对准了她。
“你个哑巴!就由着他胡闹!”
混沌初醒,每一个字都如钢针刺向耳膜。
尤其是那一声“哑巴”,更是让她如梦初醒。
她猛然察觉,自己此刻,正顶着一张陌生的脸。
而这张脸的主人、被叫做“哑巴”。
这个身份,此刻是她保护伞,也是她必须维持的假象。
而为她点了哑穴之人,莫不是早有安排?
既是哑巴,就该将哑巴装到底。
落儿心中一紧,迅速调整策略。
她紧紧抿住双唇,不再发出任何声响,连呼吸都放得更轻。
她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并非真正的哑巴,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与此同时,落儿微微眯起眼眸,偷偷打量着四周。
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极为华美的室内——
琉璃盏内,烛光摇曳如星。
举室之内,如梦似幻,宛如仙境。
可室内陈设金光璀璨,又使人知道,此非世外仙居处,而是红尘富贵乡。
不说别处,只说她此刻所跪的毯子。
那触感柔软,厚实绵软,便是跪着,也如在云端。
但她却不敢掉以轻心——
只因那斥责她的华服男子,此刻立于房间中央,已是怒不可遏。
这人身形高大,面容俊美如铸,眉宇间尽显威严。
他脸上布满阴霾,怒气难抑,眼眸中是怒其不争的愤恨。
男子继续怒斥着,声音在华丽室内回荡:
“万幸你李叔友人在公差中,及时发现你的人去了那蒿莱坊,否则被六皇子的人知晓,咱王府可如何自处!”
王府?
落儿心中掀起了波澜:这个词在她耳边回荡,带着莫名重量。
她忍不住转过头去,想要看清楚身旁跪着的那个人。
在她注视下,跪着的锦衣少年,缓缓抬起头来。
他面色沉重,亦有一丝懊悔,那双自信与张扬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
正是世子萧辰!
眼前,他不再是那一身青衫。虽换了华美装束,仍难掩其不羁风流之姿。
他眼眸中虽有一丝忧愁,眉宇间,却仍透出不屈傲气。
萧辰跪在地上,头却高昂,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不甘:
“父亲,孩儿不明。那落儿姑娘分明有冤,为何你们都视而不见!”
听到自己的名字,看见他跪在这儿,落儿心中好奇与震惊如潮水般涌动。
那被他称作“父亲”的男子,显然便是慎王爷。
慎王怒火翻腾,他颤抖着手指向萧辰:
“就你能见!所以要整个慎王府跟着陪葬?”
斥责声在雅致室内回荡,尽是失望与愤怒。
“吾萧家历代富可敌国,因慷慨解囊,献五十年军资,方得以布衣之身晋封王爵。” 慎王爷怒目而视,声如洪钟:
“然先王赐封之时,特赐‘慎’字为号,此字寓意何在?”
萧辰幽然对道:“慎者,取慎独、慎微之义。自古圣贤皆以慎为修身之本,治国之要。盖因慎能防微杜渐,消弭灾祸于未萌;亦能深思熟虑,谋划大事于有成。故《易》曰: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此即慎之真谛。”
“你既从小背着这祖训,便当知道,先王赐字‘慎’的用意!” 慎王爷指着萧辰,痛心疾首道:
“自古巨贾豪门,有几个能得善终?‘慎’字,是要告诫我们萧家祖祖辈辈,需慎之又慎,不可与王室争锋,以免招来灭门之灾。”
他长叹一声,继续道:“‘慎’字当头,亦是要我等行事低调,不可张扬。然你这逆子,却偏偏要往刀口上撞!”
慎王爷看准室内无外人,这哑侍又是王府中养了已久的心腹,干脆便对着萧辰将话挑了明:“太子与六皇子之争,由来已久,我们萧家向来秉持中庸之道,不涉朝政之争,超然物外!你如今公然与那六皇子为敌,岂不是是要将整个慎王府、都推向风口浪尖!”
萧辰闻言,眼中闪过不甘之色道:
“孩儿自知此行凶险,但弱女无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难而无动于衷。至于太子与六皇子之争,孩儿并未参与其中,只是想救那落儿姑娘一命罢了。”
落儿闻听萧辰此言,心中震撼之情难以言表。
她与这萧辰不过二面之缘,他却不顾家族祖训,对自己如此看重。
心中一时起伏不定,竟是感激与意外交错着翻涌。
然而,想到自己可能会害得萧家卷入这场风波,落儿又是内疚万分。
她不想让萧辰为了自己而冒险,更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牵连而陷入困境。
既愧且疚,她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果然,那慎王爷听完,气得几近七窍生烟:“你还有理了!”
萧辰虽跪于地,然脊背如松,毫无屈服之意:“父亲大人,慎者之道,非谓畏葸不前、自封故步也。夫勇者无所畏忌,智者无所惶恐。真慎者,既能洞察时局,因势利导;又能秉持大义,不为权势所摧眉。萧家执掌天下之财脉,岂能真正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都是往日里宠你纵你,将你惯成这么个天真样子!” 慎王爷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来人!将这逆子给我重重责罚!”
话音未落,一名侍者匆匆闯入室内:“王爷!皇后召见!”
此言一出,举室皆惊。
慎王爷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满腔怒火:“更衣入宫!”
萧辰挺身而出,他的语气中有内疚亦有担当:“父亲且慢!此事因孩儿而起,自当由孩儿承担。我愿随父亲入宫,一同面见皇后解释清楚……”
慎王爷转身,盯着萧辰看了片刻,只余一声冷笑:
“你当得起么?沈氏一门权势滔天,你动了她儿子的谋算,她会轻易罢休?”
说罢,他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道:
“来人,将世子与这哑侍一同带下去,关三个月的禁闭,再不许出王府半步!”
几名侍卫应声而上,将萧辰与落儿扶起带走。
慎王爷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无奈与担忧。
他知道,这场风波,恐怕难以善了了。
*
落儿万没料到,王府中的禁闭室,竟非想象中的幽暗地牢或阴森暗室。映入眼帘的——
乃是坐落于湖心的一座雅致小亭。
四周浩渺烟波环绕,八面玲珑窗棂镶嵌于墙,各镌着细腻独特镂空花纹,是说不尽的繁华与雅致。
亭中唯有一门,待萧辰与落儿,在侍者们引领下,顺着蜿蜒长桥踏入其中,那门扉便被人从外紧紧锁住。
——却锁不住窗外春色如许。
透过精致窗棂,但见湖面上新荷初发。
碧叶间,点点露珠滚动,春意融融。
这湖位于王府花园之中,沿岸垂柳依依,枝条千丝万缕,在春风中迎送,宛如少女长发,柔美而带着生机。
这春日园林,每一处都是新生的希望。
一路走来时,陌上尽是不知名的各样奇花异草,俱有异香。
此时居于亭中,那花香便顺着湖面,随风吹来。
一时忘却了尘网中事,沉醉于这片新绿、这片奇香。
是美景,是良辰。
天光也变得缓慢而宁静。
落儿不由沉下了一颗浮动的心,细细品味这一刻造化恩赐。
亭内陈设雅致,桌案、椅子,床榻用具一应俱全,琴棋书画各展风雅。
落儿暗想:人说慎王府宠世子至极,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而萧辰轻叹一声,温柔地将落儿扶至椅前坐下。
“小雅,此番真是苦了你了。”萧辰眼中满是歉疚与疼惜。
“小雅”。
落儿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知道,萧辰将自己当成了这名唤作“小雅”的侍女;但此时,亭子外头把守森严,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随时可被察觉,她也不便开口说明身份。
落儿只好坐下,却见萧辰在案几上,亲手为她沏上了一壶清茶。
那壶瓷白如玉,竟是半透着的。只见茶叶于壶中慢慢舒展,香气逐渐溢出。
如春的气息在降临。
萧辰将一枚茶盏轻放在落儿面前,盏中倒入茶水,清澈透亮。
几片翠绿茶叶,轻轻旋转,宛如动人山水入了杯。
他将那茶小心捧至落儿跟前:“你去蒿莱坊寻人,又被爹的人带回,你定是吃了不少苦。来喝杯茶,先缓缓。”
落儿轻启朱唇,那茶才一入口,她便不由眼前一亮。
那茶水清冽甘甜,于唇齿间回味无限。
是一股清泉直透心脾,卷走一切烦忧。
却听萧辰拿起那茶叶罐子,缓声读道:
“……次三等茶。”
一句“次三等”,却说得落儿有些五味杂陈。
这茶,若是放在蒿莱坊的寻常百姓家,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品尝到的珍品。
然而在这里,在王府禁闭室中,这却是给受罚之人所喝的“次三等茶”。
她忽然意识到,萧辰虽心地纯善,但恐怕未尝疾苦,也无法理解寻常艰辛。
他与她,或许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茶水的余味,在口中不由有些发苦。
“但是小雅,你可知茶之道,在于茶香韵味,而非茶叶贵贱。”
萧辰声音如清泉般流淌,伴随着袅袅茶香,沁入心脾。
“茶之质,非仅取决于茶叶本身,更多是沏茶人之心境与技巧。
“这壶茶,虽在王府中被视为次品,但在我手中沏出,却有其独特之处。
“只要用心品味,无论好茶次茶,都能感受到其中甘醇与清香。”
落儿闻言,心起涟漪。
她抬头望向萧辰,清澈双眸中掠过一丝了悟。
也许萧辰并未经历过人间疾苦,但他却拥有一颗能够包容万物、平等看待一切的心。这份心境,让她感到既惊讶又敬佩。
就在此时,萧辰轻笑着将话题一转:
“小雅,你和那落儿姑娘一样,无论旁人如何贬低你们,在我心中,你们从来都不是凡人。你们超凡出尘,使我见而忘俗呢。”
又一次听到自己名字,落儿不禁脸上一红——替自己,也替小雅。
她咀嚼着萧辰的话,应是为此前慎王骂了小雅一句“哑巴”而起。
他体贴细心至此,实在使人觉得,与他共处一室,绝不是什么禁闭惩罚,倒像是凡世中难得的一回相逢。
只是她此时最应当做的,便是设法离开这里。
时间紧迫,每一刻拖延,都可能让局势变得更加棘手。
从萧辰此前所为来看,他定能理解自己。
可是她既不能开口,又不会写字,更不懂手语……
要如何与他对话?
落儿低下头,却发现萧辰已经从桌案中取出了一副棋盘。
他轻轻一挥手,笑道:“来,陪我下一局解解闷吧。”
落儿心中不由一动:她曾听慎王爷唤自己为“棋侍”,想来便是王府中专门为下棋而设的侍者。
只是没想到,自己这张脸的主人小雅,明明已容貌尽毁,萧辰却毫不嫌弃,依然对她如此敬重,分明将她视为了真正的朋友和对手。
或许,她能通过这局棋,去传达她想说的话?
湖心小亭中,两人对弈开局。
炉上春茶袅袅升起,带来丝丝暖意与茶香。
阵阵清风,带着淡淡花香,自窗外吹送入亭。
香风拂过两人面颊,不觉心旷而神怡。
瓶中有鲜花几朵,留了一枝春意于身旁。
落儿心中虽然百事交缠,却也不由不被这春意所感。
然而,更让她感到新奇的、是与萧辰的对弈。
落儿发现,萧辰棋风极为平和。
他每一步棋,都讲究全局平衡和谐,如世外之人,悠然自得掌控全局。
这棋法,颇有些顺水推舟的味道——
却又总能巧妙化解她的攻势,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法,反获得了先机。
萧辰寓攻于守,更善于利用“夹击”、“双活”等战术,将落儿的棋子引入己方包围圈,然后出其不意地发动反击。
他的反击,如同春风中的利刃,看似轻柔,但却能直刺对手要害。
相比之下,落儿的棋风则显得步步紧逼、当仁不让。
她不断地发起攻势,试图打破萧辰的防线。
随着棋局深入,萧辰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终于,萧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落儿。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想要问出什么话来:
“你的棋……”
而就在这时,湖上亭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落儿心中一紧,不由得看向了萧辰。
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