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属下有一事不明。”
幽深竹林中,徐奇小心发问,带着他少有的疑惑与不解。
太子殿下,有哪儿不一样了——
谢元轻轻抚过琴弦,乐音自指尖流淌而出。
乐是清音,而非凡响。他此际奏来,却尤似云雾缥缈。
深邃眼眸中,是旁人难以读懂的暗色。
徐奇听得分明,华贵太子指尖轻拨,弦弦掩抑——
是一曲悠扬的《云散》。
这是天珩古调。
相传,是从前大荒仙人与云姬分别时所作。
曲谱遗落民间,流传百年。
后传入宫廷,由某位失宠妃子,在冷宫中填了词。
当时皇帝,怜那词意幽深,竟使妃子复了宠。
妃子后成了一代贤后,这曲子便也由不入流民间小调,成了天珩名曲。
谢元止了琴音,轻理琴弦。
待余散尽,他才缓缓开口:
“定段终试还有七日,若有变数,他们必定会疯狂反扑。
“她既回这漩涡之中,你们定要紧跟其后,确保万无一失。”
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似追寻落儿早已不在的身影。
徐奇微微皱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担忧。他忍不住再度开口问道:
“殿下,您对她如此上心,为何还要让她涉险……”
徐奇不敢将话说完,而谢元亦没有立刻回答。
若是可以,谢元愿意她永远在他羽翼之下,远离这世间纷争险恶。
她可以换个姓名、换个身份,至少从今往后,过上安宁的生活。
可他知道,落儿心中,对自己辛苦挣回的尊严有多么看重。
而她的名誉与清白,是他理应为她争回的。
无人窥见的那个深夜,他在那张棋谱背面,为他此生最欣赏的对手,留下了《云散》前两句——
棋声落尽,月明云归。
若此生只此一会,就助你心愿得偿。
待这局下完,他会送无辜善良的她明月如初,会助才情横溢的她青云直上。
这是五哥对落儿的祝福,也是太子对子民的职责。
一阵微风吹过竹林,带来一丝清凉、几许香气。
谢元站起身来,望向远方天际逐渐散去的云雨。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
“起驾回宫吧。父皇那边,也该把这戏唱完了。”
三日的云雨都散,离开母亲的故舍,他又要变回那东宫太子。
是呵,那《云散》既是离别之曲,后面自然还有两句——
叹云聚云又散,念离合总难全。
琴声收尽,余响沉寂。谢元脸上喜怒莫测,早看不出一丝忧伤或不舍。
“这便是最好的安排。”
*
水沟边,落儿颤抖着。
心如被巨石压着,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水面上,突然浮起这张人脸,吓得她差点失声尖叫。
但定睛一看,她才发现那只是一张人皮面具,薄如蝉翼、肖似生人,但却非真正人脸。
一阵莫名恐惧袭来:谁会将这样一张面具,扔到她身边呢?
她四下张望,却只一片荒凉,除了她自己,再无其他人在场。
落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慌乱。
她伸出手,从岸边捏起一根细长竿子。
小心翼翼地、她将那张面具从水中拨到自己脚边。
她蹲下身子,自水中拎起那面具仔细端详。
只见它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膜,保护着面具不被污水侵蚀。
她轻轻地揭去薄膜,露出面具真貌:
这面具,制作极为精巧,上头沟壑颇多,不知配戴之后是何样貌?
但此时此刻,显然能让她隐匿身份、躲避追捕。
落儿咬了咬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戴上这面具。
借着幽微日光,对着沟中水面。
眼对眼,鼻对鼻。
她小心为自己合上这副陌生五官。
那面具质感细腻至极、一触即化,才上脸时,便与她肌肤融为一体。
水中,映出一张陌生脸庞。
这张脸并不出众,甚至——
布满了疤痕。
原本清丽的容颜,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令人不忍直视的面容。
不知这是哪位不幸少女,遭受了如此摧残,留下这些可怕印记;
然而对于此刻的落儿来说,却是她最好不过的护身符。
落儿轻轻抚摸着脸上的面具,指尖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
她心中涌起莫名怜惜与感激之情:“抱歉,借用了你容貌;等我找回清白之日,定当寻你致谢……”
*
落儿戴着丑陋面具,忐忑不安地回到了蒿莱坊。
出入口处,公人们一如既往地严格查验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落儿心中七上八下,她深吸一口气,排在队伍中,默默等待着轮到自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缓慢,落儿的心跳声在喧闹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轮到她了。
公人冷漠地举起她的画像,与她的脸庞进行比对。
画像上,女子清丽脱俗,与眼前这张布满疤痕、扭曲变形的脸,俨然二人。
公人皱了皱眉,不愿再多看一眼,只不耐烦地挥挥手:
“滚!”
就在落儿松了一口气,准备往前走的时候,众多站立着的公人中,有人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等等!”
那是一名黄衣之人。
他坐在公人当中,似是小有职权的官员。
黄衣人眼睛微眯了一下,透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
“你,过来!”
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落儿心中一紧,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黄衣人面前。
她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自己的秘密被看穿。
黄衣人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思索。
他似乎在这张丑陋的面具下,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然而,最终他还是挥了挥手:“走吧!”
那语气中,有落儿猜不透的东西。
但她无暇细想,只如蒙大赦般匆匆离去。
身上有伤、脸上带疤的落儿,总算走进了蒿莱坊。
坊中的她,如一片飘零之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公人们冷漠目光偶尔扫过她,却又鄙夷地挪开,如看不值一提的可怜虫。
他们的轻视,给了落儿最好的机会。
她紧查着四周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前行。
蒿莱坊中,公人们不仅把守着几个出入之口,还有人守着她曾居住的茅棚。
严阵以待的公人们,使人不敢靠近。
然而,落儿并没有往那边去,她只急匆匆地赶往一处极暗的巷弄。
巷口有一块破旧的牌子,上书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苦雨巷。
这里是蒿莱坊中最为荒凉的地方,有重病将死之人,就会在这里默默等死。公人们嫌弃这里的晦气,避之唯恐不及。
而她要找的东西,也就藏在这苦雨巷中。
*
阴冷与潮湿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病气和死亡的气息。
落儿踏入苦雨巷时,一阵熟悉的哭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奶奶!奶奶您醒醒!”
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让落儿的心猛地一颤。她顺着声音冲过去,却发现最亲最疼她的奶奶,此刻面如土色,躺在一袭破烂茅席之上,已失去了知觉。
一旁是奶奶的小孙子与小孙女,此时正哀声哭泣,无助又惶恐。
她不由心如刀绞,也想起自己与奶奶一家的相识——
奶奶姓季,与她的丈夫都是逃荒路上遇见的落儿。
当时,他们的儿子儿媳为给老人孩子偷食物,不幸死在了富人家棍棒之下。
富人冷酷无情,硬说他们毁了自家财物,要留下一对孙儿孙女抵债。
两夫妻顶着衰老身躯,哭着护着孩子不让富人带走。
路过的落儿见状心生怜悯,当即便将自己手中下棋酬劳取出,换回了孩子们的自由。
一路上,她与这些老人孩子们相互照拂,早有了一番亲情。
此时此景,不由使落儿心中酸楚。
她小心凑近季家奶奶身边,轻轻拍了拍那两个孩子,唤出了他们乳名:
“平平、安安……?”
两个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
二人回头看见落儿时,却被她面容吓出了一声惊叫:
“怪物!怪物……”
落儿忙捂住了他们的嘴:“是我,我是姐姐!别害怕……”
两个孩子听出是落儿的声音,又惊又疑。
他们面面相觑,又摸摸她的手,那几个指节上,有着他们所熟悉的茧子。
“姐姐你的脸……” 平平带着哭腔问道。
落儿看着外头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都在抓我,为了不被发现,我只好扮成了这副样子。”
两个孩子这才惊疑不定地坐回去。
落儿搂住两个孩子,心中亦是柔软不已:“告诉我,奶奶怎么了?”
平平带着哭腔急急开口:“奶奶她……”
话未说完,一旁的妹妹安安,却突然拉了拉他破旧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说。
平平看向落儿眼神中,有了些闪躲和犹豫:“奶奶她病了……”
落儿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个孩子的异样。
她知道,安安虽是妹妹,却远比平平早慧而懂事,她拦着平平不让他把话说完,定是因为自己。
落儿拉过两个孩子,语气坚定地说道:
“奶奶的病是因为我,对吗?你们好好告诉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透过那陌生而伤痕累累的面容,落儿目光中,流露出他们熟悉的从容坚定,让孩子们不由感到一阵安心。
安安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姐姐你被抓走以后,爷爷去大理寺替您喊冤了……”她稚嫩声音颤抖着,带着远超她年纪的悲伤和无奈。
季家爷爷是个直性子,那一日,在落儿蒙冤后,他拖着还在咳嗽的病体,硬 是撑到了大理寺,为她击鼓鸣冤。
围观者众,而他高喊着,若是不将落儿的案子复审,他就以死鸣冤,让苍天做个见证!
在他即将以头触地的一瞬,一旁守着的公人们,也无法再无动于衷。
“他们把爷爷抓走了……”安安抽噎着说道,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落儿心中不由心疼至极。
季爷爷素有心疾,腿脚也不好,这番举动,是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
而他甚至愿意以死,去换自己的案子复审,这份情义,她何以为报?
平平接着道:“奶奶说爷爷走了,那就换她去。可那些公人守在巷口,不让她出去。她本来身子就不好,跟那些公人们一闹她就晕倒了……一直到现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哽咽。
听着平平的叙述,落儿愧疚万分:“都是姐姐不好,连累了你们……”
季家爷爷和奶奶都是因为自己,才遭了这份罪。这份情意,让她心如刀绞。
然而,平平与安安却仿似商量好了一般,只摇摇头:
“姐姐,爷爷走之前对我们说过,我们一家的命都是你救的。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他们走了以后,就让我们好好长大,等着有一天也能帮您……”
孩童稚语,却有着某种信念,是温暖,是希望——
此前桩桩件件中,落儿一直不曾落泪。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软弱、也不能倒下。
然而在这一刻,听着孩子们的话语,感受着他们的信任和期待,泪水终于不受控地滑落。
她自问何德何能,让这些人这样的报答她呢?
这份信任,她又该如何去还?
落儿把怀中已经凉透的馅饼取出。
她慢慢揭开那层油纸,露出里面香气犹存的馅饼。
两个孩子的眼睛都不由睁大:他们哪里见过这样丰盛的美食!
落儿把馅饼递给两个孩子,她的拥抱,如支柱、如后盾,已在绝望中奋起,将引领着他们前行。只听她温柔地说道:
“相信姐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夜色悄然笼罩了蒿莱坊。
篝火燃起,在苦雨巷这间简陋茅棚中,带来了一抹微弱温暖。
火光映照下,平平与安安忙碌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他们自幼便习惯了帮大人分担生活的重担。
此时,他们正熟练地生起炉子,将一摞馅饼小心翼翼地放入炉中加热。
饼香四溢,两个孩子却舍不得多吃,偷偷将热乎乎的馅饼、分给了苦雨巷中其他饥寒交迫的人们。平平与安安讳莫如深,丝毫不透露馅饼的来源。
这些长久在饥寒中挣扎的人们,分吃着这从天而降的美食,都露出震惊与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吃得又是急切,又是俭省,此前的死气,都有了一丝缓和。
落儿亦取来干净食水,将一个馅饼掰碎,细心地炖成面糊。
面糊在小勺中吹凉,一点点喂入季奶奶干涸的口中。
绵软面糊一勺勺地入口,季奶奶脸上血色逐渐恢复,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火光跳跃着,点缀这暗夜中的茅棚。
平平与安安围坐炉边,手中紧紧抓着剩下的馅饼,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品味这难得的美味。每一口都格外珍惜,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落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心酸的暖意。
她躲进角落的阴影里,静静地打开了一个密封的木头盒子。
盒子被岁月磨砺得光滑而古朴,打开后,只见里面被整齐地划分为两半,一边是黑色棋子,一边是白色棋子。
她轻轻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心中百味杂陈。
当初,阿启就是用这盒白棋中的一枚,为她打造的那枚耳坠。
落儿一颗颗将棋子取出,摆放在地面上。
随后,她又将自己收集来的铁屑与铁片,小心翼翼地散布在棋子周围。
火光映照下,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一颗、两颗、三颗……
她逐一试验着那些棋子。
然而,当棋子与铁屑接触时,并没有出现任何反应。
她渐渐有了定论:
这些棋子本身,并不具备任何的磁力。
她回想起那一日,是她亲自从那盒棋子中,选出了一枚最为剔透的白棋,交到了阿启的手中。
阿启为她打造耳坠的那一刻,它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微光。
真有这么凑巧,在这么多的棋子中,恰便是她选择的那一枚,有了磁力?
“不大可能……”
落儿心中推断着: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逐渐构建起了另一种解释:
若棋子本身没有问题,以棋子打造的耳坠也没有问题,则——
那日定段试,有人在万众瞩目之下,将她的耳坠掉了包。
落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要打造出假耳坠,与原耳坠一模一样,且具备磁力,所用材料定十分特殊。
“这种石头,白如新贝,又可吸铁石,它定非凡品,也必然少见。”
落儿思忖着,手指无意识在木盒边缘轻轻摩挲,如隔空与那石头一番交谈。
“若能寻得此石出处,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揭开这重重迷雾。”
就在这时,平平与安安啃完了手中最后一点馅饼,满足地抹了抹小嘴,好奇地来到落儿身边。
两个孩子被地面上散落的黑白棋子和铁屑所吸引,不由凑近了脑袋:
“姐姐,你在玩变戏法吗?”平平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落儿抬起头,看着两个孩子嘴边残留的馅饼渣,不由一笑。
她轻轻摸了摸孩子们的头,为他们小心擦着嘴,语气温柔得让人心软:
“姐姐呀,在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可能关乎我们的命运呢。”
她顿了顿,将那种神秘的白色石头详细描述给孩子们听。
平平与安安听得云里雾里,眼中却闪出惊奇而坚定的光。
“姐姐你放心!”安安拍着小胸脯保证道,“我们这就去告诉大家,让大家一起帮忙找。咱们都是从不同地方来的,肯定有人见过这种神奇的石头。”
然而,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紧接着,一道尖锐声音划破夜空:
“把她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