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刻无声
蔡佳涵2024-03-28 17:194,586

   沉青天幕裂开一抹瓷白,落儿也在昏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揉了揉迷蒙的睡眼,一夜的梦都细碎,忆起俱不大分明。

   窗外凉凉掠入一丝风,如情人之手、轻抚了帘栊。雨后泥土的芬芳与竹林的淡淡馨香中,她缓缓醒来,习惯性地轻声呢喃:“五哥……”

   然而屋内一片寂静。回应她的,只有窗外细碎而清脆的鸟鸣声,以及清晨树叶上露珠滴落的轻微声响。

   落儿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不知是哪一颗悬了许久的露珠,在叶尖上终于轻轻滑落,溅起心底一圈圈散去的涟漪……

   五哥为何没有回应她?

    

   她自床上坐起,身上裹着的薄毯随即滑落。低眉看时,才见那是一床旧毯子。上头绣有几株修竹,岁月使那丝线褪了色、软了心,但仍能不失从前刚绣上时的挺拔与苍翠。

   她才恍然醒觉,平日里萦绕于五哥周身的那股香气,竟不是花朵的芬芳、亦非世间寻常的香料。那是一种独特、清新的味道——竹子的香气。

   “是了,那是竹子……”

   不是寻常竹子,而是深山中新鲜剖开的竹子。乍见时,是一派宁静,是无可比拟的清新。你几乎要被骗了,以为这样平静的表面之下,必然是岁月祥和。

   却无人知其于泥泞中扎根,于幽黑中拔节,是至阴至凉处向光的一场坚韧生长。

   任雨打风吹来、只一念凌霄去,也像五哥——斯人如玉亦如竹。

   落儿几乎能感觉到五哥就在面前,拂袖时有淡淡竹香,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似晨风拂过竹叶……

   也拂过二十年来在温饱挣扎中、在胜负计量中,她心中不曾被触及的一处柔软角落。

   五哥,五哥。

   *

   她环顾四周,寻找着五哥的身影,却发现床边放着一个包裹——显然是五哥留给她的:几件素净清丽的衣裳、一袋盘缠和几件精巧的防身武器。包裹底部,还藏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用油纸包裹得严实的馅饼。肉馅饱满、香气扑鼻,似要为她驱散前路所有饥寒。

   五哥往日与她下棋的小几上,他们未下完的棋局已然封盘。

   那棋盘上,却覆着一张薄薄的纸。

   落儿缓缓地走近,她怕破坏了那盘棋局,仅用指尖轻轻地捻起那纸张的一角,再小心将它展开。

   纸张上,一副精妙的棋谱映入眼帘。

   黑白交织的棋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宛如星辰般点缀,然而,当落儿的目光更深入地探索时,她惊讶地发现,这不仅仅是一副棋谱,更是一张隐藏的地图——

   一张指引她离开永巷这迷宫的地图。

    

   永巷,这个以棋局为蓝本设计的神秘地方,每一道墙、每一条路都是棋盘上的线条,错综复杂,让人难以捉摸。

   所有的交叉纵横都落于这地图上时,逃离的出口就隐藏在这棋局之中。

   这是五哥留给她的一道题。

   落儿不由抿嘴轻笑起来。你既出题,我便迎战。

   时光仿佛在这一瞬凝固,她仔细审视起这张地图。

   整个永巷的设计里,无论墙壁的走向、通道的交错,甚至每一个转角的设置,都遵循某种围棋的布局原则。她的目光在棋谱上游移,寻找着那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终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一处“真眼”。

    

   “真眼”,是被同色棋子完全包围,且对方无法破坏的眼位。

   作为一块活棋的两个眼位之一,也叫“气”。当己方阵营中,已有一个眼位,就要再创造另一个眼位,这块棋才能活下来。

   在围棋的世界中,这样的眼位具有极高的战略价值。被同色棋子紧密环绕,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对方无论如何都无法渗透其中,这就是“真眼”的独特之处。它象征着安全、稳固,以及一种深不可测的智慧。

   然而,在这个由棋局演变而来的迷宫——永巷中,“真眼”的意义被赋予了更为神秘的色彩。

   它不仅仅是一种防守的策略,更是逃离这个错综复杂的迷宫的关键。

   她已经发现,“真眼”之一的所在,正是那日进永巷时的入口。它位于地图的核心位置,就像是一颗隐藏在迷宫深处的明珠。

   依此推断,抵达另一处“真眼”,就能揭开永巷的秘密!

   出口被设计得如此隐蔽,只有真正洞察了棋中深层逻辑的人才能发现。

   落儿的心中又似燃起了某种花火。她知道,自己必须牢记第二个“真眼”的位置,因为那将是她逃出永巷的唯一希望。

    

   她闭上眼睛,确定自己已将棋谱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印在脑海中。

   想到此处,她对五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总是如此妥帖周到、事事为她着想。回想起与五哥相处点点滴滴,过往三日里,那些一起说过的话,一起尝过的鲜,一起想过的未来……仿佛都到眼前来。

   可环顾这空荡室内,干粮盘缠与地图都已备好,却唯独不见了五哥身影。

   她惴惴不安地翻过棋谱地图的背面,却发现还有两行字迹留在那里——

   是五哥留给她临别之语!

   那两行字迹铁画银钩、笔力遒劲;又行云流水般、似流淌着深情厚意,然而落儿却面露尴尬之色。

   她低头喃喃自语道:“五哥……”

    

   直到天完全亮起来,落儿的心,也终于彻底沉了下去。

   她告诉过五哥,天明之时,自己便会离去。时间悄然流逝,那天已经亮得明白也透彻,再没有一点借口或台阶,能让她骗骗自己。

   竹林小筑中,只有她自己一人。那个最期盼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她终于明白,五哥,他真的不会来了。

   原来真正告别的时刻,竟是无声也无息的。

   落儿转身回到屋内,收拾起心情和行囊,准备踏上寻找真相之旅程,心中却忍不住泛起一丝丝苦涩与失落……

   *

   顺着秘道,落儿一路前行。她能感受到自己踩在秘道地面时的微微震动,仿佛是大地在为她送行。而她的心跳也随着离出口越来越近而逐渐加速。

   还有一步,就要抵达出口了。那一线光明越来越近,落儿却不由站住:

   此一去生死不知,也许便是永别。

   她又拿出五哥留给自己的那张纸,那上面的话,是喜是悲,是让她走,是让她留……

   她都不知道。

   在她与五哥相处的三日里,五哥隔帘看去气质非凡,说话时又总能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她听来时总是深为叹服,一时心中惭愧。

   所以,她并不敢告诉五哥一个秘密——

   除了棋经上的那些方位、数字与标记以外,她并不识字。

    

   童年颠沛流离、少年四处流浪,她总在温饱与逃难之间辗转躲藏,从未有机会入正经的学堂中接受教育。

   因此,面对这两行临别之语,她只辨出起首是个“棋”字,中间是她的“落”字,可后面说的是什么?

   她茫然无措地捏着那张纸,脸上露出万分无奈的表情。

   她甚至羞愧得不敢多问,想就把这一纸谜团放在怀中,从此带走。

    

   可这一刻,她竟有些想回头。

   她想摊开自己最后一点点可笑的自尊,她会向五哥坦白一切——关于她不识字、关于她居所不定的童年和漂泊无依的少年……

   “五哥,你在吗?”

   可惜,四周没有任何回应。秘道中惟有她孤独的身影。

   “唉……” 落儿叹了口气。

   五哥到底说了什么?是告诉她前路艰难,还是想劝她不如留下?又或许是祝她一路平安顺遂,还是嘱她加餐加衣……

   无论那话语是怎样的寻常,她都从未像此刻这样,恨自己所知甚少。

    

   下棋是策略的战斗,更重于筹谋布局、是对空间的感悟与决断之能。这是她在二十年流浪、逃荒、劳作中,一点点积累的街头智慧;是她在与他人的对局中,一日日练出来的化境。

   而识字是文墨之功,那是书卷研磨,语言教诲,才能识文断字、通古博今,依赖的是塾师之教、学府之训。文字是如此强大,能三两句道了离别;文字又如此无情而残酷,在她最需要理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字不识!

   五哥字字如金如玉,在她心中却是扬起迷蒙的如尘如絮。那一纸天书,以横平竖直,搅扰着她心中一池春水……

   可此刻,不为下棋,亦不为识字,是五哥的心。

   这是一种此生从未经历过的情感与难题,使她竟不忍迈开那最后一步。她忽然觉得,她的心中,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微微冒着头……

   而就在此刻,远远身后的秘道入口,竟有一块巨石,缓缓落下。

   五哥将她的退路封掉了。

    

   落儿一时怅惘。

   但随即,她的嘴角又抿出一道坚定的弧度:是啊,是她一定要走,五哥不过是成全了她的心心念念。

   五哥那样的人,下棋时看似步步相让,实则是一子落下,便再无回头。而她又何必在此犹豫不绝呢?不识的字,她可以学。五哥的恩,她一定报。人生还长,定有再会之时。

   怀中这张纸,她会默默珍藏,直到洗刷冤情后,再回来找五哥解惑。

   落儿暗暗坚定道:“五哥,你等我,我会回来的!”

   *

   落儿匆匆逃离了永巷,脚下的石板路仿佛都在为她急切的心跳而颤抖。

   她直奔蒿莱坊,那个藏着她所有疑惑的地方,也或许,埋藏着她的希望。

   落儿的心中,藏着一个迫切的渴望——她要确证一样东西。

   那是一盒藏在蒿莱坊中的东西。也是这一切的开始。

   蒿莱,即野草之地,这里聚集着天珩都城中最贫苦、最无助的百姓,有的是逃荒而来,有的是逃难而来,有的巨债难偿,从此放弃了片瓦遮头,便如那无根野草,无尽无边。

   狭窄的巷弄如同迷宫般曲折,破旧的屋顶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更加凄凉。这片被野草侵占的土地,居住着那些最底层的人们。然而,对于落儿来说,那些都是她无血缘的亲人们,也是她此刻于风暴中暂可寄居的港口。

   就在她即将踏入那熟悉的巷弄时,一幕让她心跳加速的场景映入眼帘——

    

   一队公人,手持画像,正严肃地查验着每一个出入的人。那画像上的人,赫然就是她自己!

   那队公人在查验了几名年纪相仿的女子后,竟缓缓朝她的方向走来。

   落儿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掩面低头,突然,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拉入一旁的阴影中。竟是旁边一名卖鱼的妇人,落儿被拉得蹲下身子。

   “张婶?”

   是与她一路逃荒来到这的张婶,也是那日为数不多为落儿喊冤的人之一。此时,张婶紧张地按住落儿的肩膀:“别说话!我一直怕你回来,守在这儿呢!”

   公人脚步声步步逼近,张婶将桶中的水猛地往外一泼,扬声骂道:

   “三文钱?你开什么玩笑!”

    

   那公人的身上被水所污,一时停了脚步。只听张婶一腔不平:“公爷,您给评评理,您看这鱼哟,多新鲜!才从河里打上来的!便是五文钱也值啊!”

   张婶将那一桶挣扎中的鱼,直送到那公人眼前。巨大的腥臭味,让公人一时掩鼻。他懒得与她掰扯这些三文五文的琐碎,只嫌晦气地扫着身上的水,一时竟未注意躲在阴影中的落儿。

   而落儿低头看着那余下的一桶鱼,它们无力地张着嘴,眼白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在向她求救。这一刻,她感同身受了那鱼的恐惧和绝望。

   待公人渐渐走远,张婶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更加低沉:“他们已经找你三天了,赶紧先走吧!” 随之递过来的,是一顶蓑织的草帽。

   落儿感激地点点头,她紧紧握了握张婶的手,心里明白,此刻的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她戴着那草帽,谨慎地绕过公人,如同一只灵敏的猫儿,从蒿莱坊的狭窄巷弄中穿梭而出。

   坊边是一道水沟,因为臭味逼人,公人们嫌累,都不往这来。她便沿着阴暗的沟边行走,明明是春日,脚下的石板却湿滑而冰冷,空气中弥漫着下水渠中的恶臭。

   蒿莱坊之所在,乃下风下水之所。

   那水沟里漂浮着的,便是城里富足人家的弃物。

   它们原本或许是高贵的绸、精致的瓷、奢华的玉,此刻都沦为被弃的渣。有的色彩斑斓,有的形貌残存,却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曾几何时,这些富足生活的象征,在无人知晓的阴沟里,交织出这华美都城里最肮脏的一面。

   里头混了一块变了色的糕点,还力不从心地维持着上头那雕花,酸腐味引来了无数的苍蝇和蚊虫,水沟里的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无法看清底下还有多少被沉埋的过往衰荣。

   被丢弃的、被遗忘的,在这死水中逐渐腐烂、变质,与从前天差地远的污泥们终于生在一起、混在一起,共绘了令人不忍直视的一张画。

   落儿便在这画中穿行,那污浊竟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

   

   巷弄渐深,直到确定四周再无公人的踪影,落儿才敢放缓脚步,稍稍喘息。

   然而,就在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异响。那声音尖锐而刺耳,如同利爪划过玻璃般令人心悸。

   她猛地回头,却只见一片幽暗,什么都没有。

   未知的恐惧丝丝点点涌上心头,她的心跳加速,仿佛要从胸腔中蹦出来。她紧紧咬住下唇,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就在这时,身后死水般的沟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扑通”。

   那声音沉闷而有力,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她转身望去,只见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却再无其他动静。

   她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却见那死水中,渐渐浮起一张人脸。

   

  

继续阅读:第十章 蒿莱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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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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