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儿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饼皮,那动作轻盈而温柔,仿佛怕弄坏了这金黄诱人的馅饼。她低垂着眼帘,似乎在这一刻,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然后,她仔细从饼皮中,挑出那香嫩多汁的肉馅。她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珍重的光芒。她看向谢元,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容,声音中透露出无限的关切:
“五哥,你吃这肉馅吧,你看它多香啊!我就吃这边上的饼皮就好。”
落儿笑着将馅用筷子拨到了碗里,然后递向帘后。那动作珍之重之,俨然在做一件极其珍视的事情。
谢元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名状之感。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竟还想着照顾别人,还要照顾自己。他无奈地笑了笑:“落儿,我不是那个孩子,不需要你这般谦让。”
落儿轻轻地摇了摇头:“五哥不是孩子,却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说着,语气中满是感激:“是五哥不惧追兵,收留了我,又给我伤药。这些药效果奇佳,想来都并不便宜。如今您还给我找来这么好的馅饼……”
“我们都是困在这永巷中的罪人。这馅饼看着实在并非寻常之物,对你来说也许并不容易得到。我又怎么能自己吃呢?”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一句“罪人”,让谢元不由失笑。他故意问道:“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落儿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五哥,我是想……把我所得最好的,都给你。”
这馅饼是她此生见过最美味的食物,那肉馅便是最好中的最好。
所以给你。
*
谢元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在这充满冷漠和猜忌的永巷中,他会得到一个少女留下的一碗馈赠。自幼锦衣玉食,他尝遍了世间珍馐百味,此刻却觉得那肉馅的口感鲜嫩多汁,伴随着每一口的咀嚼,都能感受到那浓郁的肉香在口腔中四溢开来,令人回味无穷。
这从未体会过的口腹之感,新奇之中,竟还有一丝温存。
落儿不停地为谢元夹着肉,自己吃那饼皮,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目光透过帘子,左探右探,似乎想要窥探帘后那人的真实面貌:
“五哥,咱们相识也两日了,你为什么总是在帘子后面呢?”
谢元被问得一愣,随即轻笑出声,他放下碗筷,声音中透着一丝自嘲:
“我相貌丑陋,怕吓着了你。我们就这样隔帘对话,好吗?”
听到这样的回答,落儿的心中涌起深深的同情——原来五哥貌丑?
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帘后那人的模样,或英俊潇洒,或温文尔雅。然而现实却是如此残酷,看来这世上苦命的人,可太多了。
也难怪五哥要把衣服、房子都收拾得这么好看,想来就是怕自己的样貌难看,所以从这些地方补偿。可怜的五哥,样貌难看,还身负重罪……
“没事的五哥,如果我昨晚没逃出来,我现在已经是个双手被砍的残废了。但那又如何呢?我还可以用脚下棋,用嘴说棋啊!人生在世,总有转机的!”
谢元听着,不由微微一笑,他贵为太子,听的都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而在落儿的口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不算完。
“五哥,我说真的!这几日与你下棋时,我便发现你的棋艺超群,若是能走出这永巷,你定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谢元沉吟不语。若有人能到帘后,便会看见此时他那完美的五官上,勾起一丝怎样动人心魂的笑容。
落儿却突然掩住了嘴:“五哥抱歉,我忘了你也是被困在这出不去的……”她怕他低落,忙又说道:“他们也给我安了个罪名,还要我永远留在这里。可是你看我也挺过来了……”
谢元收了笑:“是什么人要杀你?”
他只知有人在追杀她,但却还未查出是哪方势力。
落儿顿了顿,她垂着头,声音低落而颤抖:“是……是当今太子。”
这倒是让谢元沉默。良久,他有些试探着问:“那你怪他么?”
“怪谁?太子么?”一语问住了落儿,她沉吟再三,却摇了摇头。
“被人陷害虽然难过,太子殿下似乎也不会相信我的清白,但……是太子才敢破世家藩篱,他想成就的大业,是为了咱们百姓。所以,我愿做那颗棋子。”
虽隔着帘子,可谢元却想轻轻抚一下那少女的头。他克制着心中的颤抖:
“若成权斗的弃子,你也无所谓么?”
落儿低头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功成不必在我’。”
“若死了我一个,往后能有更多百姓去尝试,去改变,那我的死也没有白费。” 她继续说道:“就像这棋局一样,我们用尽各种手段,不就是为了保护每一颗棋子和每一个人的得失与幸福吗?”
谢元不由动容。帝王家的棋术,看的是大局与制衡,算的是取舍与得失。
而这个逃荒孤女告诉他,最重要的,是每一子、每一人的得失与幸福。
*
到第三天的清晨,落儿试了试脚上的伤,已经愈合不少,再有一天,应该就能勉强行走了。她坐在棋局前,紧握着双手,仿佛在下定某个决心。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勇气,开口对谢元说道:“五哥,这三天来,多谢你的收留与照顾。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这里,去找脱罪的证据。”
谢元闻言,执棋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问道:“若我说,我能护你在此一世,无忧无虑,你愿留下吗?”他的声音中,隐隐透露出克制的期待。
落儿轻轻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多谢五哥的好意,但我不能留在这里逃避。我必须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才能去照顾那些需要我的人、保护那些无辜的人。也只有这样,我才能……”
她低下头,抚摸着被摘下了耳坠的、空空的耳垂,声音有些颤抖:
“才能找到我的阿启。”
听到“阿启”这个名字,谢元的心里涌起一丝莫名的酸意。他忍不住问道:“阿启?他是谁?”
落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阿启是我逃荒时的同伴,也是这个世界上曾经对我最好的人。他为了救我,被六皇子征兵的人抓走了。我听说他被带到了京城,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
谢元感到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很……在意这个阿启吗?”
落儿看着谢元,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五哥。但我也在意你。”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真诚与感激,“你教会了我很多,是阿启以外,对我最好的人。等我出去以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有如此高超的棋技,一定也能在天家棋院里谋得一席之地。我们可以一起为百姓做事,为这个国家带来更多的光明和正义!”
谢元看着对面的落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嘴角的笑有一丝无奈,亦有一份克制,他缓缓地说道:“好,那今天就是最后一日。让我们把这局棋好好下完,日后也才不留遗憾。”
*
直到午后时分,窗外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细雨如丝般轻轻飘落。落儿和谢元同时转头望去,那雨柔柔地落在了他们的心头,带来缠绵悱恻的离情别意。
他们都清楚,这一局,是下不完了。他们不想、亦不能下完。待最后一颗棋子落下,便是离别。
“五哥,咱们这棋,可是已下了三天。”落儿笑道,眼中是临别的不舍。
谢元也笑了,他的笑里有一丝寂寥:“古人有弈至栏柯者,待到局终,已是百载流光过。我们这又算什么呢?”
落儿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确是如此。”她看着窗外的雨,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五哥,你听过那个传说吗?大荒仙人与一朵云下棋,结果下了足足千年,也不分胜负呢。”
帘后的谢元轻轻颔首,大荒仙人与云姬的故事在天珩民间家喻户晓,他自然也不陌生。
相传上古有大荒仙人,最擅下棋。一次下界历劫时,因衣袂飘飞,惹一朵云生了雨意,故一路相随,同他共入了凡尘。那云化的女子以棋会友,从此坏了仙人的六根清净。
大荒仙人曾恋一朵云,这段传说在天珩国民间流传甚广,各种版本层出不穷,有的话本中,描绘二人终成眷属、儿孙绕膝;有的折子戏里,则讲述他们离散天涯、各自安好。
尽管故事结局不知、来源成谜,但数百年来口口相传,早已深入人心。
“我却听过另一个说法,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落儿顿了顿,继续说道:“师父说,那云姬原是万朵云中最灵气的一朵,风神雨神让她行云布雨,她都不以为意。本是自在天地无牵无挂,只为那衣袂的牵系,才有了羁绊。”
说这话时,师父的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奈,她还记得师父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能感受到大荒仙人和云姬之间的纠结情感:
“仙人希望云姬随他一同苦修,而云姬却渴望仙人能陪她四处流浪。他们两个,如此坚持自己的选择,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借助于那一盘棋局来寻求解决之道。”
千年的棋局,却始终未分胜负。这分明是两位知音的相遇,却又注定了他们的相互矛盾。
谢元听罢,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他的语气中似乎透露出对那仙人的理解:“那仙人在深山中修行,必定肩负着无尽的责任与束缚,又如何能随一朵漂浮不定的云四处游荡呢?”
仙人不能随那云姬远走,可那朵云,也不愿被圈囿于大荒之中。
落儿点头,她的眼中闪着思考的光:“五哥,你说得对。不过我当时想的却是,那仙人已经苦修了万年,肯定非常疲惫。也许云姬是想要帮助他减轻负担,所以才留在他的身边。”
隔帘相望时,谢元笑了:“你倒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
棋局仍在继续,而他们就这样不说离别,只笑谈棋局与人生,一盘棋下至夜幕低垂,一番话说至了烛火昏黄。落儿似有说不完的话,逃荒所见、下棋所得,天下之大,四海之遥……
直到她和衣而卧,终于在床上沉沉睡去,而谢元坐在案前,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侧影。
*
灯下,落儿的睫毛如蝶翅轻颤,她紧皱着眉头,在睡梦中不自主地拉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衫,徒劳地抵御着这夜深的凉意。
谢元静静地走到她的身边,他眼中此时闪着柔软的光。他伸手自床边取过一袭柔软的薄毯,动作轻而慢。也像他下棋,越是慢,越是等,越是不会丢了珍视之物。
然而,在即将把薄毯盖在落儿身上时,他突然停住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挣扎着什么:
这是母亲的旧物。
曾经母亲拥着这冰冷的锦被夜夜泪流,抱着他说,故人心已变,悔入帝王家。她对皇帝动了真心,最终却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他又想起了那只狸猫,因为得到他的宠爱而招来了杀身之祸。
在这个充满权谋与战火的国度,软肋不能护好,便只会成为刺向自己的尖刀与利刃。
他立在床头,屏着那口气,这一刻他对自己比谁都清醒。
有人以为身为太子,他能给人无边光鲜与尊荣,然而掌心翻过,他之所有不过是黑暗血腥与权力,心中装着每一子每一人的少女,又能承担多少?
三日对弈,她闯入他母亲的旧舍,她告诉他逃荒路上的善意与舍得,她将最好的肉馅珍重放入他的碗中,她不怕他样貌丑陋、亦不惧他是孽子孤臣……
她说,五哥,我也在意你。
窗外的雨还在绵绵不断地下着,似要将这污浊大千洗出一番新局面。也不知是哪一朵无心飘过的云,与他一般在那寂寞高天上,莫名经了牵绊,又倏尔动了心念。
落儿在灯下,落儿在眼前,落儿也在梦中,她露出微微笑意,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的眼下。
他知道,只要一声令下,这少女可以永远留在永巷。权力如蜜糖,在此刻向他伸出甜美的爪牙。他可以保护她,也可以圈禁她,甚至无需负责、他随时可用绝对的控制力,让她永远离不开他的身边。
人说无边风月、不过是过眼云烟;可春风过境,又怎能怪冰雪消融?
熊熊的火在心底危险地燃起,他生怕自己变成一个怪物。
天珩国最尊贵的太子、东宫中最俊美的少年棋圣,此刻低下了他高傲的头。
他俯身上前,用那一袭柔软,裹住了少女单薄的身体。一衾之隔,他留着那点距离,任心跳与她的呼吸交织。
她额角有软软的绒毛,像小时候那只狸猫,让人心中发痒,也提醒他那些孤独无尽、一场又一场无声的告别。
他埋葬那只狸猫时,它通身只余下了血肉。再没有一丝一点绒毛,可以挠在他的手心,可以蹭在他的枕边……他还记得它可怜的骨架上血肉模糊,曾经活蹦乱跳的精灵之物,最后成了宫墙之下的一个土堆。而它的皮毛,围在那女人的颈边,成了帝王家万千宝物中极不起眼的一件装饰。
一帐之遥,他终于毅然转身。直到走开十步之远,看烛火一点一点通通燃尽,他终于收了心、守了礼,也转身远离了她。
出得门时,竹林中漫天细雨一如与她初见。而谢元终于叹出了这一口气。
夜色中,他又变回了那个无情无心、看不出一丝喜怒的天家太子。他不会成为他的母亲,她也不该被埋葬于宫墙之下。
纵云生雨意,任云生雨意。
又怎可坠入这无边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