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外,晨光初露,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放晴的雨,掩去了昨夜惊魂,也没有人会知道那永巷逃杀的可怕。
光,一如往日,依旧倾洒向湿润地面。
若无其事,那光穿透了稀疏竹叶,点却斑驳光影。
太子亲卫们紧握弓箭,紧张等待着太子的信号。
信号迟迟未至,无人敢动那误闯的少女一分一毫。
整整一夜,他们只能按兵不动,此刻都等得焦虑不已。
直到徐奇从外探查归来,亲卫们忙上前报道:
“徐统领,你看那少女,竟能破解秘道谜局,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殿下生母旧舍,这份能耐绝非寻常人所能有!”
身旁侍卫的话语中,既是焦急,却也无形透露出一点惊讶与佩服。
落儿的破局,给他们这些自诩为人中龙凤的侍卫们当头一棒,让他们倍感汗颜。
徐奇已是二十五岁,较这些侍卫都年长,亦颇有些阅历,此时闻言面上神色不显,只往那小筑行去。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徐奇请命进屋时,不由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清晨微光透过窗棂,柔柔洒在屋内。
那位闯入的少女,如同一只疲惫小猫,伏在太子的案前。
她呼吸匀而静,显然已陷入深深沉睡之中。
太子谢元坐在案边,举世无双的俊美面容,隐在淡淡阴影之中。
从未以真容示人的他,此时却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柔和目光注视着这位少女。
徐奇站在一旁,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谢元这样的眼神,只曾出现在他八岁那年。
那年,谢元养了一只小狸猫。
极倔、极皮。
别人对太子敬而远之,惟有那只狸猫,总扑他身上,和他玩闹得满身是泥。
谢元不嫌它脏、不嫌它闹,他喜欢这种危险的动物,喜欢这种直击而来的攻势,再由自己一点点的化解。
他把它养在东宫,坐卧都为伴。
结果被沈皇后得知,残忍扒了那狸猫的皮,做了一件围脖。
谢元那年八岁,他沉默良久。
徐奇记得他埋葬那小狸猫的尸首时,眼中有失望亦有哀伤。
还有分明在烧灼的愤怒。
然而到了十岁那年,谢元学会了在冬日年节时,笑着对披上那围脖的沈皇后说,母后今日真美。
他再没有那样的怜爱,亦看不见了失望与哀伤。
可这一刻,徐奇却看见谢元久久注视着那少女。
那十余年看不出喜怒的太子殿下,此刻的眼中有了一丝久未有过的——
兴致。
*
“舞弊?”
谢元于室外听罢徐奇的所报,他踱步至院中,唇边勾起淡淡一丝嘲讽的笑:
“如此棋技,对阵那只属五流的陈三,她中盘便可胜出。”
徐奇看着太子,又回看那屋中的少女,心中涌起隐隐的不安:“殿下,您向民间广纳贤才,此举无疑触动了世家大族,这事定是冲您来的!”
这些世家大族,历代以来都垄断着朝廷的人才选拔权,将优秀子弟送入朝中为官,从而巩固地位和权势。而谢元太看向竹林外被掩映的日光:
“经年日久,积弊重重,国之昌盛,更非世家之力可独撑。”
所以他决意破除世家之藩篱,而人才选拔权,正是谢元分走世家权利的开始。他也早预料到,世家会以各样的方式反扑。
他早已备好了后手,只待对方罗网张开,便将迎面而上。却怎么都想不到,闯到这危险包围之中的,还会有这样一个少女。
谢元看着那在他政令下脱颖而出的落儿,此刻却只看到了她紧锁的眉头,看到了她身上那些若隐若现的伤痕,也看到她睡梦中也不曾松懈的戒备。
“孤自有计较。”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中透出不容置疑的笃定,“让他们猖狂几日,再行收网。”
这一局棋尚未结束,生死胜负、犹未可知。
*
不知过了多久,落儿在柔和日光中缓缓醒转,像从一场漫长梦中挣脱出来。
几步之远的帘子后,仍是那位公子。
“抱歉……我昨晚太累了……咱们接着下!”
谢元缓声道:“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落儿呆立在原地,目光紧紧盯着床角。
那儿,静静放着一件女子衣裳。
样式素雅之至,但料子触之柔腻,似是上品。
旁边一盆清水,水面泛着涟漪,映出她此刻惊愕脸庞。
一卷纱布,几瓶伤药,整齐摆放在一旁。
淡淡草药香气晕开,无言地透露出主人的妥帖与关怀。
这些东西,都是谢元派人连夜操办带回的。
落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疲惫疼痛的身躯,也在这份暖中,突然松懈下来。
也在此时,她才察觉脚踝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她被碎瓦扎破的伤口红肿,上面还残留着逃亡时的尘土和血迹。
“此处无女眷,你自己处理一下伤口吧。”谢元于帘后转身。
落儿明白他的顾虑,男女有别,他不愿轻薄了她。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升起一丝感激和敬意。
她放下床边帐子,先换下了那身脏污不堪的衣裙,再以清水清理身上伤口。
清凉的水,拂过肌肤,带来一阵舒爽,也洗去她心头尘埃与疲惫。
“多谢公子。”
谢元回身,隔帘只见落儿换上了那身干净衣裙,清丽中更别有一番风采。
而落儿看着帘后的人,在心中默默许下一个誓言:
这份恩情,她定要铭记在心。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机会,她定会报答他的大恩大德。
换罢衣衫,落儿娴熟处理起脚踝的伤口。
清水洗去血污的瞬间,她微微皱眉,抵御那刺骨凉意。
随后,她轻轻地涂抹上伤药,指尖在伤口周围轻轻按压,以使那药草汁液能渗透到肌肤深处。最后,她利落卷起纱布,将伤口包扎得既紧实又透气。
谢元在帘后,目睹了这一切,不禁皱起了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
“你经常受伤?”
落儿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我是逃荒出身,有时候为了抢一口吃的,不得不和那些野兽搏斗,所以难免会受些小伤……”
她说着,偷偷瞥了一眼帘后的公子,见他沉默不语,赶紧补充道:
“不过我懂得分寸,每次都是见好就收,所以都是些皮外伤!”
谢元听着落儿的叙述,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情愫。他深知这些年天珩与夏阳之间战火不断,世家们又趁机谋取私利,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眼前这个女子,虽然身处困境,那笑却仍不失暖色。
“对了,我叫落儿!你呢?” 少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谢元有些好奇:“落儿?”
落儿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没有名字,我是狼养大的,三岁那年养我的狼群被猎人设陷阱杀了,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后来,是他们说我下棋时落子无惧,就都管我叫‘落儿’!
“落儿……”谢元咀嚼着这两个字,半晌后:
“我于家中,序齿行五。”
谢元声音温和而亲切:“你便唤我五哥吧。”
他分明不曾告知真实名姓,而她亦对那“序齿”之意似懂非懂。
可或是他话语中有笑意,或是那话中有落儿不可忽视的一份诚恳——
“五哥”这二字,竟就这样叩入了她的心房。
桌边,一碗玉白米饭和几碟小菜,散发出诱人香气。
显然,这是为她而备。
落儿匆匆吃完,只觉口齿余香。
她轻轻放下筷子,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急切。
“五哥……我该走了。”她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无奈和担忧,“追我的人随时会来,我怕……”
然而,谢元只是从帘后微微挥了挥手,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棋局之上,仿佛此间别无他物,而只有这局棋,才是唯一要紧的。
“该你了。”他淡淡地说道。
落儿心中微微一动,“五哥竟与我一般爱棋,”她暗自寻思着——
“又或许,五哥爱的不是棋,只是见我有难,所以让我留下。”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拒绝这个邀请。
她重新坐下,两人目光再次交汇在棋局之上。
*
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势均力敌的对手。
彼此的每一步,似都已被对方洞悉,又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给对方制造威胁。
落儿总喜欢主动出击,而谢元却是后手之后还有后手。
棋局之中,既有争斗,又有纠缠,更有相互的退让。
两人都忍不住频频抚掌而笑,沉浸在这场智慧的较量中。
谢元不由问道:“你的棋路特别,不像民间棋院所授,是谁教的你?”
落儿答道:“我三岁那年,逃荒路上快饿死了,突然遇见了一个特别美的女人。她说她教我下一盘棋,如果能赢,她就给我一个馒头。”
说这话时,她虽然还在屋内,可那馒头的香气,却似乎已在鼻尖萦绕。
往事历历,而师父的笑颜还在眼前——
却叠上了帘后那人的笑眼。
谢元笑着道:“想来这人生第一局,你是赢了。”
他说罢下了一子,落儿不由回过神来。
她脸微微一红,轻掂了掂手里的棋子:“那是师父故意让我呢!”
谢元笑了:“后来呢?令师陪你长大?”
落儿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透出一丝失落:
“师父只教了我三年。
“有一天,她忽然告诉我,她已经把所有的棋术都教给我了,剩下的路需要我自己去走。她说完后,第二天就消失了。
“从此以后,我就靠着下棋为生。”
她不由沉默下来。想想这一路漫漫,似乎再也没有师父那样的人,能与她日夜为伴,也陪她同路而行……
直到这陌路相逢之人,一声打趣,挥散她的愁绪:
“你棋艺如此高超,应能换来锦衣玉食,怎会流落至此呢?”
落儿自嘲一笑,透出一丝无奈:“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会下棋,而和我一起逃荒的人却有很多。我要把赢来的食物分给大家,所以就不够了。”
谢元听了,不由沉默良久。
心中涌起一股怜爱之情,他却也有一丝疑惑:
“养活这么多人,不累么?”
落儿抬起头,眼中是笃定的光:“是很累。
“但是我想,当初我逃荒的时候差点饿死,是师父救了我。所以我也应该去救别的人,这才不辜负师父教我下棋的初衷!”
谢元看着手中的棋子,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碎裂、震动,也融化着。
“我还记得有一回,”落儿下了一子,又轻声道,“我终于赢得了一个馅饼,那是一个肉馅的馅饼,上面还流着油呢……”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那金黄诱人的馅饼,不由舔了舔嘴唇。
“可是人太多了,最后我也没能吃上一口。
“但是我看着他们分那个馅饼吃的时候,是真的很开心,有一个孩子,他长那么大才第一次吃到肉,他不停地对我说:‘落儿姐姐,这太好吃、太好吃、太好吃了……’”
连着三个、一声比一声高的“太好吃”呀!
她重复着那句话,回忆起那个画面,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谢元隔帘看着她,默然不语。
*
翌日清晨,落儿睡醒时,一股扑鼻的香气,让她不由睁大了眼睛。
“吃点吧。”谢元的声音自帘后传来。
落儿从床上跃起,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悦目的金色。
那竟是一盘馅饼!
其香与精致,竟是她生平所罕见。
色泽金黄,宛如圆融日光,暖得人心生欢喜。
表皮经精心烘烤,呈现出一层细腻酥皮。
酥脆,香醇。落儿指尖轻轻一触,还能听见酥脆的轻响。
“这……比那财主家的馅饼还香啊!”
馅饼上,竟还撒了鲜花,浓郁肉香,便丝毫不腻,仿似山野间春意尽放。
甜醇的焦香,是分寸极佳的烘烤所致,便如秋季熊熊炉火燃起。
二者相融,似春秋之美,尽放于斯。
她几乎能想像得到,只要轻轻咬下一口,便能品尝到那饱满带汁水的肉馅——那舒爽的气味,是来自最新鲜的肉!
可她看了那馅饼半天,却没有动手。
“放心,我不是野兽,不会和你抢食。”谢元温和的声音响起。
岂止不是野兽,说是神仙也不为过。
她随口一提时、明明看来并不在意。
他却于片语只言中捕捉她心中渴求,满足她心底那点愿望。
落儿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她对着帘子后感激地点了点头。
她伸出手,指尖又一次触上那鲜花馅饼。
酥皮在指尖轻轻裂开,香气愈浓。
真是诱人。
她微微闭上眼睛,狠狠吸了吸鼻子,想将这一刻美味记住。
接着,就在她准备咬下一口时,却突然停住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