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明净,灯光摇曳。
落儿小心翼翼地接近小筑,每一步都落得极轻,生怕打破这难得的安宁。
然而,当她踏入屋内的一刹那,眼前景象却让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纱帘半卷,夜风轻拂,带来丝丝缕缕缠绵之意。
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画卷,画中一位温婉的美人,怀抱着稚嫩的幼子下棋,低头间,满是柔情与专注。画中案上,几块精美糕点。
美人身后,一杆修竹轻倚。
既温馨,也遥远,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打扰到那场棋局。
落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一股淡淡幽香。
过往逃荒岁月里,她从未闻到过这样好闻、这般雅致的香气。
这香气犹如一条隐形的丝线,引导着她的目光向旁边转去。
却见一张小几,上有一副棋局。
而在棋局两端,本应对坐二人,此时却空着一席。
昏黄的灯光下,帘后隐约可见的——
却是一位白衣公子,正独弈孤棋。
帘子轻薄如纱,随风摇曳,白色身影若隐若现。落儿一时有些恍惚。
隔帘看不清面目,却觉那身姿如玉、气质比仙,仿佛是一位遗世独立的仙人。他的存在,似有一种气度,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窗外风雨更急,落儿的闯入如此突兀。她不知应如何解释自己的到来,然而这一切,似都不曾惊动了那帘内人。
他不问她从何处来,亦不问她往何处去。
那帘后公子,风雨不惊,只注视着眼前棋局。
落儿想,这大概是哪位罪臣之子。
不知他犯了何种罪行,竟与她同病相怜,困于永巷。
看这室内陈设不俗,那帘后人如此气度身姿,仿似仙人一般,却和她一样此生再也无望,实在可怜。
想来是雨夜寂寥,幽居无望,才在此自弈孤棋。
这么想着,落儿心中不由一软,对眼前人同情万分。
又见那帘下,漫卷出月白色的一角袍子。
不知何种质地织成,温润而内敛的材质,如皎洁月光,铺洒于地。
落儿才发现,那股淡淡的香气,却是从这袍子中散发出来的。
她不由微微后退,生怕自己身上的血污,脏了那不染尘埃的袍子。
也是这一刻,落儿心中涌起越来越强的莫名悸动,她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只是突突的心跳声在耳边不断回响,像是有一种不可说的力量在牵引着她。
她目光紧紧盯着帘后,如被一股无形之力所吸引,她也似着了魔,竟情不自禁地想要撩起那帘子,一探究竟。
然而,当她靠近帘子的那一刻,天际突炸起一记惊雷。
一股异样的感觉袭来。
她心头猛地一紧,如被千万根绳索猛然绞住。
纠缠、困锁,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烈疼痛。
痛,深入骨髓,她几乎无法呼吸。可那痛之下又有某些东西,向她袭来。
像是无法挥散的画面,像是前尘往事的从前,在翻涌,在归来——
是天际云卷云舒,是山间生死决战。
是万丈高天之上,千万年的相缠与相斗……
无数种模糊席卷而来,没有哪一处清晰。
唯一分明的,只有心头的痛——这种疼痛,与以往任何痛苦都不同。
它更像是一道深刻的印痕,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
落儿感到灵魂几被撕裂开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宿命之感,狂乱涌上心头。
她颤抖着身躯,几乎无法坐稳。
也就在这一刻,帘后人抬起了一只手。
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是造物精心雕琢。
那手,于此际优雅地拈起一枚黑棋,静静悬停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方。
她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手,无一处不优雅、又无一处不透出力量。
而奇异的是,随着那手指举起了黑棋,竟莫名牵动了她的心跳。
就像那淡淡香气,弥漫于整座小筑,无声无息侵入她五感,让她沉醉其中。
剧痛渐渐平息下来。
她解释不了,为什么帘后人让她无端心痛,亦无法理解、为什么那双手能让她平静,却像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那棋子本不应在对方手上,而是——
她顺着那手的方向,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是那棋局的走向。
*
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交织对峙,如水墨倾洒,时而波涛无尽,时而暗涌潮生。
落儿紧盯着棋盘,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棋局。
这一局棋,不仅是生死相杀的战场,更有一番深邃玄妙,让观者如醉如痴。
此时黑子正陷入困境,每一步都似乎面临着生死抉择。
帘后的白衣公子,手中黑子如玉般温润,却于帘后隐隐透出一股冷冽寒意。
公子凝视着棋盘,迟迟未落子。
落儿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期待,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公子的手指,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晚风吹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
落儿心头一动,她环顾四周,确定追兵已无踪影。
雨丝轻打在竹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天这地,这雨这夜,都仿佛在为她鼓劲。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她轻声说道:
“得罪了。”
说完,落儿伸手穿过那道帘子,纱帘轻柔撩过她的指尖,似依依牵系。她指尖伸至对面,片刻犹疑后,拈过白衣公子手中的黑子。
那始终镇定的白衣公子,此刻终于被她一惊。
他微微侧过头,风吹起纱帘一角,他看到了帘外那双眼睛。
如星辰的一双眼,恰似山中墨玉。也是这一刻,仿佛无数风雨都回到了寡淡人间,又像是万年磋磨终迎来一次开局。在他神思错落的一瞬间,二人的指尖意外地触碰在一起,一瞬温存的触感,让彼此都微微一颤。
那枚棋子,就这样连结着他与她,一时辰光都静寂。
她终于收回手,落下那颗从他指间拈过的棋子。
棋子轻轻触碰到棋盘的一刹那,带着二人指尖留下的余温。
十指连心,那棋上余温,似也将彼此的心头脉动带入了这局中。
落儿将黑子稳稳地落在设局之地,声音清脆而坚定,回荡于这寂静小筑中。
随着棋子的落下,室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落针可闻。她清晰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一阵急于一阵。
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帘后白衣公子,尽管看不清其表情,却能感到一股迫人气势。落儿知道自己走了一招险棋,但此时她别无选择,只能紧紧盯着棋盘,等待对方的回应。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缓慢。白衣公子的手收在身前,似做着什么思量。落儿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过了许久,帘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落儿忽然怔住。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声音清冽非常,如春风和煦,几乎点亮夜色,可却像是曾在什么时候听过一般……
而就在那道纱帘之后——
太子谢元无声以另一只空着的手,执起他的袖中箭。
*
从这个女子闯入秘道的第一刻,亲卫统领徐奇就来报知了谢元。
“殿下,有不明身份之人潜入秘道,属下恳请殿下授命,杀之以除后患。”
他当时便点了头。
这条秘道,除了他的心腹亲信、太子亲兵,连天珩帝都并不知晓。那征子之术,是他在母亲死后秘密改建。但凡有人擅闯,还在竹林之外便会被乱箭射死。
十年来,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算力,能算出引征之子的所在。而这闯入者,不仅算出引征之位,还在竹林中破解了他的机关,必是刺客无疑。
可他止住亲兵们的箭,只因想看看,十年了,能破他机关的,到底是什么人。是六弟找来的国手,还是当今皇后又寻来的什么江湖中人。
无论是谁,从那个人踏入这个房间的第一瞬,他已经备好了袖中箭。很少有人知道,熟读诗书的太子谢元,其实武艺同样超群。
那袖箭共十二根,是他以精钢亲自锻造,能穿透最厚实的盔甲,瞬间可穿透对面人的心脏。
可偏偏,进来的却是一个狼狈柔弱、伤痕累累的女孩。
她带来身后的风雨,亦关住了外界的喧嚣。她走过他母亲的画像,又靠近了他。他心思最是敏锐,分明看见她遍身的血污,却会怕沾染了他的白袍。
心中大抵便是那时微微动了一下。狼狈中他依然看见她的美,可那蛇蝎心肠的沈皇后不美吗?这些年来,她费尽心思想塞给自己的女人们不美吗?
他当然会拒绝所有的诱惑——
谢元从不为自己留隐患。他在三岁时赢了第一局,也失去了自己的母后。他在五岁时赢了国手,也才死了他父亲要在众臣之前废掉他的心。
棋圣太子,是人前的温润如玉,人后的步步惊心。他的人生是无穷无尽的机关与暗算,是数不清的权衡与计量。
帝王道是无情道,人上人是寂寞人。他的棋局,本该注定一人独下。
但凡落儿将棋下在其他任何一处,她此刻都已是一个死人。
可偏偏、又偏偏,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她把棋下在了那个位置。
……“乖元儿,这招的名字可有意思了!”母后教他这招时,他才三岁。母亲轻轻点着他的脑袋:
“这叫‘倒扑’。棋子处于包围的危险位置时,故意送吃一子,使对方不得不提,随后趁机反扑,一举扭转局势。”
他听得似懂非懂,却记住了,那是利用弃子吃掉对方,以死求生。
将黑棋置于白子的包围之中,就像落儿把自己,放在了谢元袖箭的击杀范围之内。在这局面下,白子若是不提黑子,似无他路可走。
可若白子真提掉黑子的这枚棋子。黑子便将如猛虎下山般,发起反击。利用白子提子后露出的破绽,便可一气吃掉白子数枚关键棋子,瞬间将局势扭转。
这一手“倒扑”,不仅让黑子成功摆脱困境,还反过来将白子逼入绝境。整个棋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黑子由劣势转为优势,掌握了局面的主动权。
以死求生,一子破局,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
那一招,也是母亲临终教他的最后一招——
先皇后以自己幽禁于永巷的死,作为进入包围的那颗棋,以此换来了嫡太子往后的生存与荣耀。
他清晰记得,母亲最后苍白的面容,她在永巷点起的那盏灯,为他照亮幽深的前路,她哭着告诉年仅三岁的他:
“元儿,往前走,不要回头。”
他没有回头。
身后的母亲以白绫自尽,被废掉了皇后的尊荣,而他抹着眼泪,成了父皇的爱子。沈皇后取而代之,生下了他的六弟,他于是事“母”至孝,对谢戈兄友弟恭。
母亲是那颗弃子,而他是活下来的殊荣。
他走了十七年最无情、最寂寞的东宫路,也无法再回头。
此一局,是遇强敌,是遇知音。
“继续。”
落儿闻言,微微一颤。这对面公子隔帘于局中,落下了一子。声音落于室内,显得这样清脆而悦耳。
落儿抬起头,局中胶着不分,而她眼眸中尽是感激。这不仅是要和她下棋,而是允许了她的留下。她闯入了他的家,而这对面的公子,不问她的来历,也不赶她走,竟愿意许她这一方风雨中的屋檐么?
暖流在心中涌动,可她仍是紧张道:“有人在追杀我,我怕会连累了你……”她的声音低沉而颤抖,仍沉浸于死里逃生的动魄惊心。
“把这局下完。”谢元声如珠玑,每一个字都圆融温润,却都蕴含着不可回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