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迈步踏入了那黑洞洞的兵器局大门。
与寻常军械库的死寂不同，这里竟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锤打声、锉磨声、匠人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杂着煤烟与金属特有的焦灼气息，竟透着一股……
寻常人家过日子才有的烟火气。
这念头一起，徐辉祖自己都吓了一跳。
兵器局，国之重器所在，何来烟火气？
一个穿着短褂，袖子高高挽起，手臂上肌肉虬结的账房先生，不像文人，倒像个常年抡大锤的，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手里捧着一本厚实的册子，牛皮封面，摸上去有些粗糙，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韧。
“徐将军，这边请，”
那账房先生嗓门洪亮，指着册子道，“这便是咱们兵器局如今的……嗯，殿下管这叫《股东名册》。”
“股东名册？”
徐辉祖眉头紧锁，接过册子，只觉得这四个字陌生至极，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工匠的姓名，籍贯，擅长的手艺，而后便是两个他从未在官方账册上见过的条目：“持有股份几何”，“分红日期与数额”。
股份……
分红……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他心中疑窦丛生，指着一个名字，沉声问道：“此人何在？本将军要亲自问话。”
“李老三是吧？火铳造得最利索的那个！”
账房先生咧嘴一笑，朝着作坊里喊了一嗓子，“老三！出来接客了！徐将军找你！”
不多时，一个头发花白，身上沾满油污的老匠人，佝偻着腰，搓着手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局促，但眼神却亮得出奇。
“小……小人李老三，见过徐将军。”
徐辉祖打量着他，此人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净，脸上虽有风霜之色，却无半分愁苦之态，反倒透着一股……
满足？
“李老三，”
徐辉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本将军问你，这名册上所载，你持有火铳股份，每造十铳，可得分红银一钱，此事可当真？”
那李老三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从怀里掏摸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赫然盖着鲜红的“蜀王府印”，字迹清晰地写着股权文书的内容。
“将军您瞧瞧！千真万确啊！”
李老三的声音都带着颤音，像是怕徐辉祖不信，又急急补充道，“俺婆娘说了，这比啥都实在！就靠着这分红，俺家在城外头置办了两亩水田呢！以前当军户，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能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哪敢想买地？如今啊，嘿，比当军户那日子，强了不止百倍！”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绽放出的是一种徐辉祖从未在底层匠户脸上见过的光彩，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憧憬，一种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希望。
徐辉祖怔住了，那张盖着蜀王府大印的股权文书，在他眼中，仿佛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刺眼。
他想起了父亲徐达戎马一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眼前的场景，比千军万马的冲杀，更能撼动人心。
这蜀王朱棣，究竟是在打造一支军队，还是在凝聚一股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从兵器局出来，徐辉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他原以为会看到私藏的甲胄如山，利刃如林，却不曾想，看到的是无数双因为“股份”而闪闪发亮的眼睛。
依照朱高炽“热情”的指引，他又来到了位于北市的“北平银行”。
这名字更是闻所未闻，只见银行门口，百姓竟排起了长龙，秩序井然。
不少人手里都捏着一种崭新的纸钞，上面印着“忠勇宝钞”四个大字，据说是蜀王府发行的，可以在北平境内通行无阻。
百姓们用这宝钞，兑换着海盐、布匹、铁器等物，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银行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商人的精明。
见到徐辉祖，他不敢怠慢，捧出了一本比《股东名册》还要厚重的《存款底册》。
徐辉祖随意翻阅，越看越是心惊。
这上面记录的，竟是北平城中普通百姓的存款！
连街边卖炊饼的赵老汉，歪歪扭扭的名字后面，都写着“存款三贯，年息三分”
的字样。
三贯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已是一笔不小的积蓄。
而“年息三分”，更是闻所未闻的善政！
这意味着，只要把钱存在这里，钱就能生钱！
徐辉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粗糙的纸页，上面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数额，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口。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此等……此等治民之术，陛下若是知晓，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啊……”
蜀王朱棣，你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大到……
让人生畏！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应天府。
相府之内，灯火通明。
年迈的李善长须发皆白，正伏案疾书，笔锋犀利，仿佛要将纸张划破。
他草拟的，正是弹劾蜀王朱棣的《蜀王十大罪状》，每一条都罗织得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透着杀机。
就在他写到“私造兵器，图谋不轨”
一条时，门外亲信匆匆入内，呈上一封来自北平的加密急信。
李善长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下去，脸色骤然铁青。
信是徐辉祖派心腹送来的，内容简短，却如一盆冰水浇在他心头：“辉祖查验北平兵器局，工坊匠人皆为股东，按股分红，踊跃异常。兵器局账册清晰透明，竟比户部更为详尽，无可指摘之处。蜀王此举，深得民心，弹劾之事，恐难有实据。”
“啪！”
李善长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案上，上好的紫檀木桌面竟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须都翘了起来，怒声骂道：“竖子！竖子竟用此等商贾贱道收买人心！无耻！无耻至极！”
他本以为徐辉祖此去，定能抓到朱棣的把柄，将其一举扳倒，却不曾想，竟是这般结果！
那朱棣，竟将兵器局变成了人人持股的“生意”！
这让他如何弹劾？
弹劾蜀王带着百姓发家致富吗？！
现实中，运河之畔，杨柳依依。
朱棣一身便服，站在船头，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身旁，朱高炽正有些紧张地看着几位深目高鼻，衣着奇异的波斯商人。
“殿下，”
为首的波斯商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恭敬地捧上一卷羊皮图谱，“此乃我国改良战马之法，以及最优良马种的图样，愿以此换取贵方的瓷器与丝绸。”
朱棣微微一笑，接过图谱，随意翻看了几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很好。本王听闻，贵国的马匹，冠绝西域。至于瓷器丝绸，我大明有的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地说道：“本王的宝船，将来亦可直通西洋，贸易往来，互通有无，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