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南越国番禺城已然十分暖热。原本关在暖笼中的孔雀,放到了王宫花园里,个个抖动羽毛、闲庭信步,好不惬意。
一道轻捷的身影猛冲而来,惊得孔雀纷纷飞向枝头。奔跑的少女受到启发,竟也三两步地窜上了树,吓得枝头的孔雀又展翅扑棱棱地滑翔而下。
安昭王握着藤条追来,另一手拂落掉在头上的雀羽,对着树上的少女痛骂:“竖子,还不滚下来!”
“臭老头!”抱着树干的公主赵月毫不示弱,“连女儿都卖,凭什么听你的!”
左右丞相和一众宫人腿脚没有这对父女利索,后一步才追过来。左丞相是北地中原人,此时一把白胡须乱抖:“倒反天罡!可还有公主的尊仪,无半点礼数啊!”
刚被赵月一句话噎住的安昭王,找回了气势:“正是!没大没小,把你惯得不成样子,今日非得好好教训一番!”
安昭王将手里的藤条舞得虎虎生风。
树上的小公主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猛地从树上跳下来,直直地往安昭王的藤条上扑。
“打死我罢!我便不用去大梁了!”
安昭王连忙后退,以免真伤到了宝贝女儿。
赵月又扑向老宰相,双手摇晃他:“左相骂我没有礼数,不就是说我没娘亲教养吗!”
左丞相被她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臣并非,臣不是——”
“还不放开,左相的胡子都被你揪下来了!”安昭王不得已又挥动起手里的藤条,抽打得空气猎猎作响,但显然对赵月没有造成半点威吓。
右丞相是个面皮黄黑、年近四十的当地土人贵族,开口向着公主:“大酋,咱们南越国的公主,何必非嫁去大梁?他们要走公主,公主便再难回来了!”
赵月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哭嚎:“阿母啊,娘亲啊,看看你女儿受的什么委屈啊!大梁的食物都那般难吃,阿翁也舍得送我走啊!”
安昭王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大声喝令她起身,赵月只当没听见。
一个短打戎装的女子闻声快步而来,虽然只是双十年华,通身气势却强,一双凤眼明亮又威丽。赵月眼角瞄到义姐吕香来了,不敢再蹬腿,哭声也低了下去。
这吕香的外公是乾朝征南大军的统帅,正是一手提携安昭王的贵人,在他过世后,安昭王便将他这个唯一的外孙女收做了义女。吕香平时多在军营走动,难得回来,便撞上了这一幕。
见义妹赵月满脸泪痕、呜呜咽咽,吕香忍不住向安昭王求情:“父王,若又为和亲之事,还当慢慢劝解月儿。”
“你且问这竖子,她究竟做了什么!”
吕香皱眉要问她又摔打了义父珍爱的什么物件。赵月任性却心善,从不会伤人撒气。
左相捋须叹道:“公主今日潜入了王宫后厨,在所有餐食里下药——这可还使得!?”
吕香听到这般无法无天的行径,也不禁张大了嘴巴。
赵月跳起来,恶狠狠道:“这还放的不过是催眠的药呢!把我送去大梁,我非把老高一家子毒死不可!”
“住口!你母妃从小教导你医术,是让你存害人之心的吗?”安昭王真动气了,“实在是惯坏你了,落得这般跋扈。回你房去,再不许出来!”
赵月叉腰瞪着含泪的双眸,不肯服软。
“要打要杀由得你,不怕被说虎毒食子便是!可安昭王只得我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啊,除了我,还要哪再找个去讨好大梁皇帝?!”
赵月越说越不像话。安昭王被气得颤抖,左相也闭眼捂住了头,连右相都移开视线叹了口气。
吕香沉下脸,解下腰间缠着的鞭子。
“听父王的话,回房去!”
“做什么!”
赵月顶嘴,不肯轻易堕了气势,但心里开始慌了:吕香的武功过人,自己幼时险些被一头流涎恶犬追上,当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吕香,一鞭子就抽死了恶犬,且是一下就将其脊骨抽断。
见吕香倏地举起鞭子,赵月慌忙后退,而吕香手腕轻送,鞭梢扫到赵月的裙角,立马扯下一片布料,作为对赵月的警告。
赵月跺脚耍横:“好哇,你往我脸上打罢,我顶着一脸伤疤见大梁皇帝才好呢!”
吕香又举起鞭子。这次赵月嗖地转身就跑,冲向自己的寝房。
不过她一路仍是大叫:“我是不会服气的!”
安昭王给气笑了:“倒是不吃眼前亏!”
这世上,恐怕唯有吕香能制得住这个作天作地的小魔星了。
左右丞相对视一眼,向安昭王请辞,出宫回家吃饭去。
晚了许久,宫中才吃上晚饭,且仍得听着赵月在她寝房内的打砸喊叫,一直折腾到月上柳梢也不见消停。吃饭时两个小皇子听着隐隐传来的嚎叫,面面相觑,问王姐是怎么了。安昭王没好气,说她吃毒菌子吃坏了脑袋!侧妃见他动气,忙低声命儿子们食不言。
饭后,安昭王到书房里躲清静。实际上,整个王宫的人,都躲离赵月的寝房远远的。
吕香进来书房的时候,赵月那边传来的动静已然小了不少。
“她终于不嚎了?”
吕香在安昭王面前跪坐下来,低声说道:“月儿哭得甚是可怜。”
“由得她哭!”安昭王硬邦邦道,“和亲之事,绝无更改!”
“父王,月儿的性子,真适合送去大梁当太子妃吗?”
“多制备嫁妆吧,作为给大梁的赔礼。”安昭王揉着自己鼓胀的太阳穴,“不然怎么办,梁帝指名要她这个独女啊。未免她日后受罪,这段时间赶快把她那性子扳一扳!”
“月儿从小自在惯了,一时如何扳得过来?”吕香红了眼睛,“义父,难道当真舍得送走月儿吗?”
安昭王叹了口气,手指蘸上茶水点在桌上,划出大梁与南越,分别一北一南。
“大梁结束暴乾之政,合诸侯为一国,今后便是压在南越头上的大山,且会一日重过一日。月儿嫁去大梁成为太子妃,日后便是皇后!两国姻亲交好,起码可保南越百年太平。月儿不仅是我的女儿,她更是南越的公主。这,算她的命运。”
安昭王想了想,放松出了一点笑意:“不是人人都说,大梁太子文雅仁厚吗,年龄也与月儿相合,或许恰是她的一段正缘。”
吕香又换了个角度试着挽留住赵月:“月儿刚过十六,不如再晚一两年——”
“香儿,我不瞒你,”安昭王摇头,“前朝之时,我与梁帝在军中便是故交,如今分别为两国之首,也从未断了联系。他最近发来的信中,坦言自己时日无多,而助他问鼎中原的功臣老将不少尚在壮年,连皇后一族亲眷也是日益强盛。太子文弱,需要尽快找到一支强有力的外戚……梁帝坦诚至此,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对南越展现出了最大程度的诚意。南越还有任何拒绝的可能吗,那都会成为大不敬的冒犯。南越,承载不住大梁的怒火。”
但吕香更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妹妹。
“大梁内部形势如此复杂,月儿至真至纯,真能适应那里吗?”
安昭王想到赵月撒泼打滚的无赖状,一颗心落到谷底,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她是我的女儿,是大越的公主,她最终总能做到的!不然也没办法,迎亲团眼看要到了,甚至番禺城中,已出现了两个北人前哨的踪迹。”
香香警觉,斥道:“未免无礼!”
安昭王摆手:“两个年轻后生而已,进城也只是低调寻药。迎亲团早几日便送来了口信,说是他们多人水土不服,在湘国与南越的边境暂且落脚休养一段时日。今日月儿也是听我与左右丞相谈及迎亲团,这才闹起来的。”
香香问:“不是因为月儿在后厨下药吗?听了迎亲团要来,她才去下药的?”
安昭王愣了:“那不对,时间对不上。”
香香:“那她为何突然下药,还是催眠的药物?”
安昭王和香香对视一眼,同时心中警铃大作,两人连忙起身,朝赵月的寝房赶去。
赵月的寝房已经被她砸了个稀巴烂,里面却空无一人,唯有窗户洞开,窗边一只被穿凿过的南洋大海螺,正迎着过堂风兀自呜呜嗷嗷地嚎叫。
安昭王气得跺脚,一叠声怒吼:“来人、来人!公主去哪了?把她抓回来!!”
灯火辉煌的坊市间,拥挤的贩夫骡马令狭窄的通道几不可行。各种肤色、服装的人们在月色中依然络绎不绝地交易着。赵月身影灵活地穿梭在人海中,从一串潮湿腥咸的海味摊位旁边快步走过,随后又掠过气味浓郁纷杂的两排香料档口,只管往更幽暗、狭窄的小巷深处躲去。
与此同时,身着南越当地服饰的高成和张泌,也正缓缓走来。
梁帝不喜乱力怪神的长生之说。乾朝皇帝便是整日痴迷长生不死之术,不顾国库空虚、民生凋敝,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去寻找虚无缥缈的传说,以至于民怨载道。所以高成这次是随迎亲团而来的,表面上背负着代兄长迎亲的任务,伺机私下寻找着长生之药,想要为延长梁帝的性命。
在湘国的星城,高成和张泌找到了长生药方的线索,来不及等水土不服的迎亲团一起开拔,二人先行,追来了番禺城。他们到达番禺城没几天,刚摸清了药方的下落,今晚正要找去。
月上中空,番禺城却不清凉,闷热的夜市更是人潮涌动,让这两个北地而来的年轻人颇为不惯。高成还能保持面色不变,张泌却是脸色苍白、双唇紧抿,不断给自己摇着扇子,动作越来越无力。
高成见他脸色不好,问他:“你要不要先回客栈去?”
张泌摇头,眼看要找到药方了,他哪里甘心不去?
一头驮着咸鱼的驴子被牵着从他们面前快步走过,张泌与那驴身上挂着的扁宽鱼干上差点相撞,和一张狰狞鱼嘴对了个正着,扑面而来的强烈气味熏得他几乎作呕。
张泌急忙转过头去,双手扶膝、喘不上气。
高成无奈,领他到道边的一株硕大樟树下休息。
“别是中了此地的瘴气。”
张泌为他拍后背,忽然动作一滞,先是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但张泌也明显听到了什么,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源头。
“少爷,我好像听到有蛇——”张辟紧张道,“少爷”是他们到达番禺城之前约定的称呼。
“让让、让让哎……”
张泌倏地抬头,头顶的樟树枝干上竟然垂下来个少女,一双绣花鞋在他头顶晃荡,正是从她嘴里发出了嘶嘶气音。
赵月躲王宫侍卫躲到了树上,不小心踩到树液差点滑下来,已经垂在上面有一会儿了,现下只剩下一只手抓在树枝上,整个人摇晃两下,终于抓不住了,直直掉下来。
张泌下意识伸出手臂将人接住。
赵月反应过来便挣脱下地,却发现自己的头发缠到了对方胸口的纽扣上,痛得哎哟哎哟地叫。
赵月躲王宫侍卫躲到了树上,但不小心踩到树液差点滑下来,已经垂在上面有一会儿了,现下终于坚持不住,脱手掉了下来。晕头晕脑之际被人抱住,赵月反应过来便挣脱下地,却发现自己的头发缠到了对方胸口的纽扣上,痛得哎哟哎哟地叫。
街口响起一阵马蹄声,是王宫侍卫找她来了。赵月瞄到了,心里更急,扯动得更狠了。
眼见她挣扎间头发缠得更死,高成低声喝止:“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