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周君生短暂交锋的小插曲并没有给刘昭造成什么影响。
周君生是一个自负的人,看得出来,他一直在用隐晦的方式暗示刘昭两人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奈何刘昭油盐不进,大概是他等得不耐烦了,才有了今天这一发直球。
但刘昭并不在意,甚至都懒得思考周君生喜欢她的原因。
或许也不能叫喜欢,大概也只是觉得她适合结婚,而他刚好有结婚的需求罢了。
就好像当初程永铮一样。
这个社会上有一套非常荒唐的标准,禁锢着男男女女。
三十岁已婚的女人找不到工作,因为觉得她们的生活重心是在家庭上,无法胜任工作。
但三十岁已婚的男人却被认定为稳定而可靠,因为他们要承担养家的责任,所以对待工作,会更加有责任心。
一年前,程永铮遭遇了一场升职危机,在角逐更进一步的岗位之时,他三十一岁未婚、却和多名女性传出绯闻的现状让他处于劣势。
因为上头对职位有最终决定权的那位,是一位年逾五十的女性领导。
虽然是女性领导,但她恪守的依然是那一套标准,她认为绝大多数女性在精力和能力上都比不上男性,而男性最大的劣势则在于他的不稳定性。
程永铮是个狠人,在得知女领导对他的不满之处后的第二周,带着结婚证直接敲了女领导的办公室门。
那张鲜红的结婚证和过往业绩排在一起,补上了他的最后一块短板。
职位任命通知第二个月就下来了。
下午两点,刘昭处理好工作,不忘在OA上提交了一个半天的请假申请,而后去洗手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准备去见一个月没见面的那位法律上的丈夫。
补充说明,是一个月前去办离婚、然后被冷静了一个月的准、前夫。
刘昭卡着点出现在民政局外的广场上,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隔壁咖啡店里开着电脑在线办公的程永铮。
她没急着叫他,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他。
程永铮的长相和气质有种古怪的不搭。
他身材高大魁梧,五官硬朗,丹凤眼,利剑眉,是充满攻击性的长相。
像这样端坐着面无表情做事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肃杀感,让人不敢靠近。
但当他抬起头来看向你的时候,比如此刻——
他透过玻璃墙,看见了几米之外静静站立的刘昭,蓦然露出一个笑来。
像一瞬间,瘦骨嶙峋的北地山峰长出血肉,有暖风南来,吹动一山拔地而起的翠竹。
北地的草莽硬汉就这样变成了南方的翩翩君子。
这种割裂感总是让刘昭有片刻的失神。
程永铮合上笔记本,收进包里,把没喝完的咖啡顺手带走,扔进门口的垃圾桶。
他看了一眼同样硬汉风格的运动腕表,笑道:“你总是这样准时。”
刘昭没什么反应,只说:“进去吧,今天没什么人。”
程永铮看了里面一眼,道:“那正好,我一个小时后还有一场电话会议。”
刘昭扭头看他一眼,程永铮察觉到了,回看她,浅笑着回应:“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刘昭摇摇头:“没事。”
程永铮个子很高,刘昭一米六五,穿着五厘米左右的高跟鞋,还矮他整整一头。两人都是衣着光鲜的模样,看起来很是登对。
进门的时候,还有两对一脸怨气的夫妻正在低声吵架,看见两人,都有些吃惊地多看了两眼。
拿了号,两人随意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坐下等待。
没坐几秒钟,程永铮的电话又响起来,他歉意地跟刘昭示意了一下,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刘昭出神地望着办事大厅,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维。
“估计还要等二十分钟左右。”
是打完电话的程永铮回来了。
程永铮往后一靠,轻松地打量着正襟危坐的刘昭,笑道:“刘昭,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刘昭看他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没有。”
“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调解环节,希望没有吧,十分钟都够我听个项目汇报了,真是浪费时间。”
一个月前来离婚的时候,这里是有调解环节的,负责的人是当地社区工作的大爷大妈,几个大爷大妈围坐一堂,推心置腹地跟两人聊天,试图让他们说出矛盾,解决矛盾,放弃离婚。
但当时程永铮拿出谈判桌上的气势,你来我往,一句实的都没有,还险些把两个大妈谈得倒戈了。
至于刘昭,她主打一个不言不语置身事外,权当听了十分钟的相声。
刘昭依然不说话。
倒不是她不想说,事实上面对程永铮,她心里永远都憋着一肚子的槽,她怕自己一开口,诸如“你是不是以为月经是蓝色的”这种话就控制不住了。
但程永铮不一样,他长着一张冷肃寡言的面容,谁能想到他还有舌战社区群儒的本事呢?
“刘昭,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刘昭看了他一眼,语带讥讽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程永铮挑挑眉:“这不是应该的吗?如果是我这样的,那你也没有必要跟我提出离婚了。”
刘昭心里默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强行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句“傻逼”。
但程永铮并不打算住口:“不过也不一定,毕竟,像我这种人,是没有办法给你回应同等的感情的。”
“真不打算说说吗?毕竟我们也算是朋友,不是吗?”
刘昭满腹槽点,终于一个没忍住,嗤笑道:“上过床的朋友?”
程永铮“呵呵”一笑,并不介怀,刘昭甚至怀疑他压根没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程永铮坦然道,“咱们当初并不是形婚,我们在婚内享受夫妻生活,这没有什么不对。”
刘昭听见他声音就烦:“哦,那你是在控诉我出轨了吗?”
“当然没有,”程永铮迅速否认道,“我们当时都没有感情上的另一半,我需要婚姻,你也恰好不排斥,所以我们结婚,但我们当时不是说好了吗?如果一年之后,只要任何一方认为有结束婚姻的需要,那婚姻关系就此终止。”
他甚至还安慰性地拍了拍刘昭:“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理解爱情出现的突然性。”
刘昭险些吐血。
然而旁边的程永铮已经开始兴致勃勃低声分析起了刚刚进去的一对夫妻:“看,那一对才叫出轨,男的有婚外情,并且有了私生子。”
“你怎么知道的?”没人能抵御八卦的诱惑,刘昭也一样。
程永铮道:“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听见了两人吵架。”
刘昭缓缓呼出一口气,心平气和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刚刚打的是一个跨国电话,使用的是你最近一年刚刚学会的西班牙语,同时,对方吵架的声音并不大,而你接电话的位置距离对方至少三米远。”
程永铮眨眨眼:“是,那怎么了?”
刘昭:……
fine。
她不想跟精力旺盛擅长多线程操作的野猪讨论这种问题。
难熬的等号时间终于结束了,两人递上材料,办理流程很快,这一次没有调解环节,很快就敲好了钢印,两人拿着新鲜出炉的离婚证书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民政局。
程永铮看了一眼时间,满意道:“不错,比预计的还提前了十分钟,这里的工作人员很有效率。”
刘昭看了他一眼。
程永铮习惯了刘昭的沉默,但他觉得,这种时候两人还是应该说点什么。
想了想,他道:“刘昭,你和你喜欢的人会很快结婚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并不喜欢我。”
程永铮:“那你也可以跟他谈判,就像我们当初一样,其实先结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刘昭晃了晃手里的离婚证:“结了也可以随时离。”
程永铮罕见地沉默了一下,笑开:“好的,你说服了我。”
“不过,”他又道,“如果你最终追不到你的心中所爱,或许我们还可以复婚。”
他甚至十分绅士地摊开手:“我随时欢迎你回来找我。”
刘昭:“……你这个样子,很像一个卑微的备胎。”
“我不喜欢备胎这个词,”程永铮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不管是生活习惯,还是你的性格和外貌,都非常符合我对婚姻的期望,我们两个人结婚,是一件对我有增益的事情。”
“当然,你如果能和真爱修成正果,我也会祝福你的。”程永铮摆摆手,说到“真爱”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不自觉的讥讽感。
刘昭听出来了,但她没兴趣反驳什么。
程永铮的思维总是很跳,而且喜欢想到什么说什么,所以下一刻,他又道:“说起来,其实我很好奇,你会后悔跟我有这一段婚姻吗?”
见刘昭看过去,他解释道手:“就是……大众认知之下,有过一段婚姻,对女性而言,是一个减分项。”
刘昭沉默地看着他,程永铮罕见地被看得有几分尴尬。
“确实,我应该向你道歉,或许一年前我不该对你提出结婚的请求。”
刘昭终于收回了目光,程永铮莫名松了口气,随即又笑了一下。
刘昭开口:“你不是给我钱了吗?一年一百万,我两年的工资都赚不到这么多。”
她又抬起眼,直勾勾地看向程永铮:“再说,你是什么拿不出手的前任吗?”
程永铮与她对视半晌,忽然笑开。
这次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大笑,眉梢眼角都笑出了弧度。
他伸出手:“谢谢你的认可。”
刘昭没搭理他伸出的手,干净利落地转身:“再见,我回去上班了。”
程永铮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片刻后,转身朝着反方向离开。
刘昭没回去上班。
路过711的时候,她买了巴掌大的一小瓶白酒,是个网红牌子的,刘昭不懂酒,看着度数挺高的,就买了,又想起来家里冰箱里好像没制冰,于是又顺手花三块五拿了一个冰杯。
从公司到公寓,三公里,她走了半个多小时。
她想,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难过,就是觉得心里有一点堵着。
等走完这段路,或许就好了,如果还不好,那就喝了那一小瓶白酒,加点冰块,或许比较好入口。
刘昭给自己设置了好几个“或许”。
她的人生,是用无数个“或许”堆叠而成的。
很小的时候,和母亲过着贫穷的日子,她告诉自己,“或许”父亲回家了就好了。
上学的时候,粗陋的教学方式和恶劣的家庭环境让她难受,她告诉自己,“或许”考上大学离开家就好了。
工作之后,浪子回头的父亲和喋喋不休的母亲让她感到痛苦,她便告诉自己,“或许”只要自己给足够的钱就好了。
工作遇到不公,她想,“或许”再卷一点就好了。
“或许”结个婚就好了。
……
她像一个闭上眼睛拍拍自己哄睡的小孩一样。
哄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走到公寓,刘昭发现心情并没有好一些,冰杯融化了,成了半杯清水,杯壁上凝的水珠弄湿了背包的内衬。
刘昭翻捡了一下,发现攒着准备报销的几百块钱发票也被弄湿了。
手机又响了起来,刘昭皱着眉头看了看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名字。
心情更坏了。
接起来,还是个视频电话,曾迎春为了省电话费,都是打视频电话。
但刘昭这会儿站在公寓楼下,这边信号很差,所以曾迎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起来像某种嘈杂的旧磁带。
刘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总归应该是胡乱回了几条万能句。
“嗯,我知道了。”“行,好的。”
说完也不管曾迎春还想说什么,掐了电话。
太阳西斜,公寓楼巨大的阴影把她笼罩起来。
她觉得四肢关节酸痛不已,脚一软,坐在了公寓楼下的台阶上。
她把冰杯撕开,把融化的冰水往嘴里倒。
没动那瓶白酒,因为一会儿还要去帮曾迎春换灯泡。
倒得太急,她手一抖,洒了满脸。
她闭着眼睛,久久没动。
冰水顺着她的脸流下去,灌进脖子里。
像冰凉蜿蜒的蛇,爬进她的衣领,顺着她胸口的曲线流下去。
留下一片让人烦躁的潮。
就像程永铮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