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捕捉幼年大象加以规训,在天长日久的驯化之后,使得它们成为战争、运输或仪式所需,一如女性被投入婚姻、家族延续或权力游戏之中。
——象群日记
黄昏的时候,刘昭带着一个从五金店买来的节能灯来到了大象公寓。
还没进门就听见王乃英的声音。
“你儿子儿媳闹离婚关我叼事!还不都是你背后撺掇的?今天跟儿子说你媳妇上班回家啥也不做又懒又馋,明天又跟儿媳说你儿子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她不想离婚才怪!”
另一个声音带着股撒泼打滚的劲儿:“好你个王乃英!你敢说跟你家没关系!要不是你孙女离婚了,我儿媳能有这心思!你就见不得别人家好!”
王乃英放开嗓子大笑:“哎你说对了,我就见不得你这种叼人过得好!你怎么的,有本事弄死我啊!”
对面人气得半死,用南京话骂出一连串的脏话,王乃英脏话词汇量历经近六十年积累不可小觑,当即你来我往,器官与祖宗齐飞,方言共国粹一色。
刘昭听得头疼,看着王乃英精神十足的模样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径直进了屋。
王乃英嘴巴忙着没空跟她说话,伸手摆了摆让她自己进去 。
一楼,曾迎春在厨房做饭,杨洛坐在客厅玩消消乐。
看见刘昭进来,杨洛愣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笑:“你来啦!”
杨洛是那种长相甜美的姑娘,天生微笑唇,自带三分笑,这笑起来,更显得明艳动人,很有亲和力。
但这笑落在刘昭眼里,却钩子一样勾起了程永铮的那句话。
“我认知的所有美好的爱情里,女孩子扮演的角色,几乎都是活泼开朗那一类的。”
刘昭想,程永铮想象中的美好爱情里,女主角大约是杨洛这样的。
但这显然是不成立的,因为杨洛的爱情也并不美好。
刘昭眼底落了几分怜悯的意思,对待杨洛也软和了几分。
“嗯,我妈说她房间灯泡坏了。”刘昭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节能灯泡解释道。
杨洛站起身道:“那我去给你搬个人字梯,哎呀阿姨也真是的,这一点小事跟我说就可以了嘛。”
曾迎春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刘昭也有了笑意:“昭昭你来了,先不急着换灯泡,晚饭都好了,咱们一块儿吃个晚饭吧!”
顿了顿,她又小声解释道:“你放心吃,今天的菜都是我买的,英子忙着吵架呢,都没顾上。”
旁边杨洛从储藏室拿出人字梯走出来,接口道:“曾姨,我就不吃了,我减肥呢,那什么,反正你们都在,英子也吃不了亏,我这就上去了,我最近赶设计图,还挺忙的。”
不等刘昭母女反应过来,杨洛已经蹦蹦跳跳地上了楼,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
刘昭微微诧异,她觉得杨洛这人挺神奇的,每次见面都给她一种新的认知。
起初,她以为对方是深陷家庭琐事的苦情主妇,再后来发现,这人似乎是个恋爱脑。
今天再一看,却发现对方好像已经走出了离婚的阴霾,整个人都阳光灿烂的。
刘昭沉默了一下,有些悟了。
这人大约就是天生有些缺心眼。
她没再多想,耳朵听着外面吵架的动静,靠在厨房门口看曾迎春做饭。
恰好一道西红柿炒鸡蛋准备出锅,曾迎春给刘昭拿了双筷子:“快尝尝,看味道怎么样,要不要再加点盐。”
刘昭没注意听她说什么,下意识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蛋送进嘴里。
愣住:“咸的?”
曾迎春一愣:“什么?”
刘昭把鸡蛋吐到垃圾桶里,放下筷子:“没什么。”
曾迎春在后面小声抱怨:“你这孩子,怎么还吐出来了,我烧得有那么难吃吗?”
刘昭平静道:“不难吃,就是我从来不喜欢吃咸口的西红柿炒鸡蛋而已。”
曾迎春瞪大眼睛:“啊?你不喜欢吗?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喜欢的?”
刘昭:“我从来就不喜欢,是刘德海喜欢。”
刘昭小时候家里穷,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家里土生土长的番茄很好吃,沙、甜,是刘昭喜欢的味道。
番茄炒鸡蛋加糖,做成甜口的,是她最爱的下饭菜。
后来某一天,刘德海宣布他得了糖尿病,不能再吃糖,曾迎春紧张兮兮把家里的糖全部收了起来,从那之后,炒菜一粒糖都不放。
刘昭不喜欢拿这些小事说在嘴上,曾迎春也就真忘了女儿的喜好。
她只记得丈夫不能吃甜的,只记得丈夫喜欢吃咸口的西红柿炒鸡蛋。
时日久了,她甚至以为女儿也是喜欢吃的。
刘昭没了吃饭的心思 ,意兴阑珊走出厨房,她打算速战速决,把灯泡换了就走。
曾迎春还在原地自言自语:“怎么会呢?我记得我们家里一直都是吃咸口的啊!你喜欢吃甜口的你怎么不跟我说呢?你说了我肯定给你做甜口的呀!”
刘昭不想回答,拎了人字梯上二楼曾迎春的房间,曾迎春饭菜做得差不多了,关了火擦擦手跟上去。
上楼才发现,要先拆一下灯罩,刘昭爬上梯子看了下,下来找螺丝刀,杨洛已经拎着一个工具箱到了门口:“突然想起来你估计需要这个。”
“谢谢。”
“不客气。”杨洛放下工具箱,再次上了三楼。
这灯年份不短了,有一颗螺丝都锈了,刘昭拧了好一会儿也没拧动。
曾迎春在底下扶着人字梯,忍不住又道:“哎你爸在就好了,这种活儿还是应该男的干。”
她感叹:“这男的就是男的,一个家里没个男人真的是不行。你看你在外面能力再强,这种事情,你还是比不上男人麻利。”
“咔”一声。
刘昭把锈掉的螺丝拧了下来。
拆下灯罩,把旧灯泡拧下来,新的换上去。
啪——
灯亮了。
灯罩擦一擦灰尘,从工具箱里找出一颗备用螺丝换掉那颗锈掉的螺丝,重新拧上去。
灯光柔和地洒满了整个房间。
曾迎春又道:“我怎么觉得有点暗,是不是你买的灯泡瓦数不对?”
刘昭看了一眼旧灯泡,又和新灯泡的包装盒对比了一下,发现果然是瓦数低了一些。
曾迎春也看见了,便道:“哎我就说,算了算了,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做这事儿也够不容易的了,就这样吧,暗就暗一点。”
刘昭没说话,但此时脸色已经不复刚才的轻松。
此时楼下又传来王乃英和隔壁的对骂声,骂来骂去还是离婚的那点事儿。
曾迎春又有话要说:“要我说,其实隔壁说的也有道理,这哪有动不动就说离婚的,尤其是孩子都有了,离婚就是不负责任。”
她说着觑了一眼房门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楼上:“我就悄悄说啊,这小杨吧,我觉得就挺缺乏责任心的,都当妈了还这么不成熟……”
刘昭拿人字梯下楼,曾迎春抢着帮她搬,就是嘴上不停:“女人要强没错的呀,但再强能强得过男人去?那隔壁家的儿媳妇,说是在医院工作,忙得不着家,这哪里能行的?女人最重要的任务,那不就是照顾好家里吗?”
她说得起劲,没发现身后刘昭愈发阴沉的脸色。
等放好人字梯,她的话题又自然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昭昭,我也不是催你,但你今年虚岁都三十一了,也该考虑考虑了。”
“妈知道你眼光高,但你不管如何,你先找一个呢,哪怕先不结,谈谈也好的呀,这感情不都是培养出来的吗?这不结婚总不是个事儿吧?”
她还有现挂呢:“这别的不说,你要是有个对象,换灯泡这种事情,哪里需要你来做呢?你说对不对?”
曾迎春喋喋不休,没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了脚步声。
好一会儿,她疑惑地回过头:“昭昭?”
刘昭站定在原地,离她已经足有四五米远。
曾迎春看出刘昭脸色不对,但她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当自己催婚惹刘昭不高兴了:“哎妈知道你上班辛苦,不愿意花费精力去找对象,妈也就是说说,你要是空了——”
“妈。”刘昭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曾迎春道:“嗯?”
刘昭脸色平静得有几分可怕。
“我从来都不喜欢吃咸口的西红柿炒鸡蛋。”
曾迎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刘昭这会儿又提起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换灯泡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男人女人都能干。”
“买错了瓦数也不是什么大事,去换一个也费不了什么事。”
曾迎春似乎明白了过来,解释道:“啊那——那我就是不想你那么辛苦嘛,要是家里有个男人,这些事就——”
刘昭再次打断她:“我离婚了。”
曾迎春错愕地看着她,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一度怀疑地看了看四周,以为自己幻听了。
“你、你说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刘昭没回答,她只是打开包,从包里翻出那张新鲜出炉的离婚证,往前走了几步,将她和曾迎春之间的距离缓慢缩短。
走到近前,曾迎春不知为何,竟然后退了两步。
刘昭强硬地把离婚证放到了曾迎春的手上。
她重复道:“我说,我离婚了。”
曾迎春的脸色已经全变了,从刚才的错愕,到这会儿浓重的不解、悲伤、愤怒,她眼里一下子含了泪,近乎怨愤地看着刘昭:“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刘昭用一种平静到麻木的语气淡淡道:“没做什么,就是不想去考虑男人喜欢吃什么,也不需要男人帮我换灯泡。”
她说着开玩笑一般的话,语气却认真道执拗:“比起像你一样伺候男人,我更愿意去工作。”
曾迎春的目光一会儿黏在离婚证上,一会儿又用力地看向刘昭,企图从这两者身上用力看出点别的答案出来。
但没有。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对她来说近乎荒谬的现实——
一直以为单身的女儿原来早就结婚了。
并且,她还离婚了。
一片死寂中,刘昭唇角竟然绽开了一个笑。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此刻是快活的。
是那种长久的憋屈之后,终于报复到了母亲的快活。
她想,看吧!你不是喜欢男人吗?你不是觉得我不找个男人人生不完整吗?你不是觉得离婚的女人脑子有问题吗?
嗯,恭喜你,现在,你拥有了一个离婚的女儿。
比你刚刚背后蛐蛐的楼上那位,进度还要快上半个多月。
啪——
谁也没想到,曾迎春会突然动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对待仇人那样,狠狠甩了刘昭一个巴掌。
刘昭的脸颊立刻就红肿了起来。
刚吵赢了架神清气爽打道回府的英子刚好看见了这一幕。
她脚步挪得飞快,着急上火道:“这又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动手呢?我说小曾你也真是的,跟孩子有啥话不好说非要动手。”
与此同时楼梯上也有动静,杨洛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上飞下来,拉住刘昭的手臂,担忧地看向她:“你没事吧?”
刘昭垂着眼,平静地捡起被曾迎春扔在地上的离婚证,伸手抚了抚不存在的灰尘,重新放回包里。
放回去的时候,露出那一小瓶白酒。
王乃英拉住了曾迎春,曾迎春正在失控地痛哭,含糊的字句里都是对刘昭的谴责,责怪她结婚了也不说,现在又这样冲动地离婚。
骂着骂着就开始骂自己,说自己对刘昭的教育出了错,才让她犯下这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在曾迎春的嘴里,如此草率地对待婚姻,简直就是罪孽深重。
王乃英一把年纪,吵架是个中翘楚,这劝架倒是手生得很。
她看向刘昭,试探道:“你、你道个歉?”
刘昭又浅笑起来。
这笑容落在杨洛眼里,却有点别的意思。
用她饱览短视频的经验来说,她觉得刘昭身上有种“淡淡的死感”。
这笑容尤甚。
刘昭道歉道得丝毫没有心理障碍:“妈,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曾迎春情绪也缓过来了一些,抹着眼泪梗着脖子跟刘昭置气:“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离婚?”
刘昭这回是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