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妈乍然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问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问她为什么结婚,和谁结婚,对方人怎么样。
而是问她,为什么离婚。
在她的心里,比起女儿和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男人结了婚这件事,要远远不如女儿竟然成了一个离婚的女人这件事重要。
刘昭回答:“他给我一百万,让我跟他结婚一年,以便于他升职,现在一年到了,尾款也结完了,所以就离婚了。”
这话不啻于平地惊雷,彻底颠覆了曾迎春的三观。
她目瞪口呆,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只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刘昭:“你、你——”
劝架低能选手王乃英此刻也面露震惊,不知该说些什么。
曾迎春一句话终于说了出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痛心疾首地对着刘昭流下泪来,继而再次掩面痛哭。
刘昭淡淡地看着她,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女人要安分,要专一,要认真对待感情。
女人不能拜金,不能花心,一个好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这就是曾迎春对她的教育。
刘昭倒也不是没有话说,但她担心自己说出来的话曾迎春会承受不住。
她想说你对那个男人卑躬屈膝恨不得砸锅卖铁给他治病的时候,你以为那治病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她想说那个男人在外头吃喝嫖赌被人做局欠下高利贷回家哭着找你要钱,你打电话给我声泪俱下求我帮他还债的时候,你以为那还债的钱又是哪儿来的?
刘昭从工作的第一个月起,就开始贴补那个无底洞一样的家。
为了让曾迎春的日子能好过一点点,她愿意自己住群租房,吃廉价外卖。
后来她收入高了一些,一年能有个三四十万,但刘德海活着,就总有突如其来的大坑等着她填。
她如此厌恶那个家,甚至厌恶着曾迎春。
但她依然懦弱地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为了曾迎春而妥协。
她像一个事实意义上的丈夫一样,成为了曾迎春这么多年的依靠,承载了曾迎春所有的负面情绪,为曾迎春的愚昧兜底了无数回。
就像许许多多典型的东亚母女一样。
很多事情曾迎春心里是没数的,比如她其实不知道刘德海到底欠了多少钱,也不知道把刘德海的生命延长了一年的靶向药到底要多少钱。
因为刘昭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太平静了,所以她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些事情对于刘昭而言,是毫不费力的。
她有一种近乎自欺欺人般的愚蠢,只要女儿不叫苦,她就认为女儿过得很轻松。
她甚至还自豪地觉得,自己的女儿如此优秀,都是自己教育的成果。
但如此优秀的女儿,在她的世界里,也比不上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或许会换灯泡的男人。
刘昭终究没把这些话说出口,她只是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毕竟无底洞已经死了。
没有刘德海,曾迎春就只是一个有些愚昧、善良过头,但其实还算无害的中老年妇女罢了。
王乃英拼命用眼神示意杨洛,杨洛福至心灵:“去我的阁楼坐一会儿?”
刘昭:“嗯?”
杨洛伸手指了指她包里:“那个酒不好喝,喝完明天会头疼,我那有好酒。”
刘昭笑起来:“好啊!”
杨洛拉着她一溜烟上了楼,底下王乃英松了口气,低声嘀咕道:“这孩子也恁会气人了!”
刘昭踏上三楼。
三楼阁楼的布置热带风情更重,无处不在的彩绘和挂毯,色彩斑斓却有致,加上三楼良好的采光条件,有一种让人置身南亚风情街头的感觉。
当然,还有许多不可或缺的大象元素。
在三楼入口处正对的地方,有一个佛龛,里面没有佛像,只有一头金光闪闪的大象雕塑。
那头大象没有象牙,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耳朵有一边缺失了一块,另一边则有一个孔洞——
不,是弹孔。
刘昭出神地看着这座大象的雕塑。
很奇怪,满身的伤痕并没有让这头大象显得狰狞而凶狠,相反,它拥有一双慈和柔软的眼眸。
杨洛忽然道:“她叫武则天,是一头雌性亚洲象,几十年前,她曾是一个象群的首领,不过现在已经去世了。”
刘昭收回目光,却没有继续聊这头亚洲象的话题,而是直接道:“刚才,你从哪儿开始听的?”
杨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从她说我缺乏责任心开始……”
刘昭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猜到了,我替她向你道歉,对不起,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杨洛忽然歪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刘昭,你是你,你妈妈是你妈妈,你怎么那么喜欢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啊?”
“嗯,你说得对,那我收回道歉?”
“好啊!反正我也不需要。”杨洛快活地转过身,脚步轻快地从阁楼另一边的酒柜里挑了一瓶酒。
“这是什么酒?”
“Moscato,是一种酸甜口的葡萄酒,很好喝,等下我去拿点冰块,这个酒冰镇口感绝了。”
阁楼有个小冰箱,里面放的是杨洛的化妆品和零食。
刘昭安静地坐着,没有四处打量,只是目光追随着杨洛,看她从杯架上挑了两只磨砂质感的玻璃杯,又从小冰箱下方的抽屉里舀出冰块,看她冰白的手指握在磨砂玻璃杯上,又很快被杯壁凝结的水珠沾上水光。
淡黄色的酒液倾倒入杯中,有一种琥珀的质感,端起杯子的时候,冰块碰撞,叮铃作响。
杨洛笑着跟她碰杯:“恭喜你,恢复单身。”
刘昭抿了抿唇:“同喜。”
一个不算好笑的冷笑话,却让杨洛笑得险些握不住杯子。
刘昭垂眸,喝了一口,果真酸酸甜甜,夹杂着浓郁又复杂的香气,非常好喝,下意识就看向了瓶身的标识,想要记住品牌。
杨洛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伸出手机就道:“我们加个好友,回头我给你发链接。”
刘昭笑,依言照做。
Moscato一般作为餐前酒,有开胃的效果,刘昭喝了半杯,就觉察到了饥饿,从中午到现在,她都没吃什么。
杨洛从自己的小冰箱里又翻出了两个三明治:“凑合吃点,想来你也不愿意下楼吃饭的。”
刘昭接过。
一瓶酒两个人分着喝,一人也就两杯多一点,一个三明治也没多少,两人并没有聊天,因而吃得很快。
刘昭打算起身告辞,站起来的一瞬间却又跌坐了回去。
她有些狐疑地看向那瓶酒,杨洛惊讶道:“你酒量这么差的吗?”
Moscato的酒精度也就10%左右,刘昭也是没想到自己半瓶就晕乎了。
杨洛笑得歪倒在沙发上:“你就这点酒量,你还打算喝白酒?”
她虽然在笑话刘昭,但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会儿脸颊红扑扑的,说话要比平常 多了一份娇憨的意味。
刘昭瞪她一眼:“你难道酒量就比我好了?”
杨洛懒洋洋地趴在沙发扶手上,木质的沙发扶手压着她的脸颊,看起来有几分肉嘟嘟的。
“我不一样,”她笑着,“我是因为太久没喝酒了。”
“多久?”刘昭也不急着站起来了,索性靠在沙发上,微微闭上眼睛,有些放纵自己的意味。
这种微微的失控感,让她感到新奇而跃跃欲试。
“两年九个月零七天。”杨洛道。
刘昭被这个时间的精确程度震撼到了,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她。
杨洛仍然笑眯眯的,慢慢道:“那时候,我和苏哲轩处于离婚状态,我放不下他,他也想复合,那天是我们恋爱纪念日,我俩就心照不宣的,你懂,喝了点小酒。”
刘昭眨了眨眼,难得地对情感八卦展示出了好奇心:“然后?”
杨洛道:“很明显啊,喝床上去了呗。”
刘昭“噗嗤”一声笑了。
“然后怀孕了。”杨洛淡淡地接着道。
刘昭:……
杨洛眯着眼睛回忆:“然后就是,复婚,养胎,生孩子,带孩子。”
刘昭以为她会诉说自己这近三年的痛苦,但她没有。
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 这么一句。
然后撑起脑袋,似乎在努力回忆:“那天喝的酒也是Moscato,不过是意大利产的,比这个品质还要好一些。”
她睁开眼睛:“那酒不容易买到,你等着,我下回找到渠道一定给你弄点尝尝。”
刘昭:……
谢谢你,但倒也不必。
杨洛突然站起来,猛地坐到了刘昭旁边,紧紧地挨着她。
杨洛的体温比刘昭高许多,像一个小小的热源,刘昭很不适应地打了个哆嗦。
她不擅长与人亲密接触,哪怕是与同性,女孩子之间手挽手一起上厕所的经历,她从来没有过。
但杨洛已经把头挨到了她的肩头。
刘昭僵住了,慢吞吞地扭过头,才发现杨洛大约比她想象中还要醉得厉害一些。
意识到这个事实,她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在一个醉鬼面前,好像可以把自己厚重的防备心放下来一些。
杨洛真的醉了,眼睛里都有了迷蒙的水光,但她还要嘟嘟囔囔地追问:“刘昭,跟你结婚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特别老啊?长得丑不丑?你有没有吃亏啊?”
不等刘昭回答,她又自顾自道:“唉你这么好看,这男的肯定占大便宜了啊!”
刘昭轻声道:“没有,我没有吃亏。”
“怎么可能,男的,呵呵我还不懂的。”
“他很帅。”刘昭没搭理醉鬼的嘟囔,自己自顾自地借着那点醉意道,“也很绅士。”
杨洛阅读理解满分:“噢,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并且他既不温柔也不体贴,拔X无情,纯拿你当交易对象。”
刘昭无奈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怎么回事,喝醉了还这么敏锐,平常看着明明 不大聪明的样子……
“因为本来就是交易,他给我钱,我履行一年妻子的义务,这也没什么问题。”
“可是你喜欢他啊!”杨洛开始蛮不讲理了。
“不,我感激他。”刘昭垂着眼睛,轻声道。
他那一百万,于她而言,是雪中送炭。
“不!你喜欢他!你吃亏了!”杨洛跟小孩儿一样开始车轱辘话了。
“我没有吃亏。”酒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能让一个成年人变得像小孩一样执拗。
……
而在十几公里之外,程永铮也在谈论着类似的话题。
“程,你得承认,你爱上了她。”
程永铮的讨论对象在视频里,是一名有着络腮胡的斯拉夫人。
两人隔着屏幕 碰了一杯,程永铮不赞同地 否定:“不,我只是感激她,感激她在我最需要婚姻的时候帮助了我。”
“但这解释不了你今天找我喝伏特加的原因。”
“我说了,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好吧,我不该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你对情感八卦的想象力太旺盛了,但这显然并不适合我。”
“程,你总是这样不坦诚。”络腮胡摇摇头,他喝酒跟喝水一样大口闷,喝完还快活地拎着杯子原地转了一圈,荒腔走板地哼起了歌。
程永铮也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
自己的确不该心血来潮找人喝酒,尤其是不该在离婚的这一天。
他放下酒杯,跟视频对面的好友道了别,而后把杯子里剩余的酒液倒入水池,顺手清洗了杯子。
而后他重新打开了工作用的加密电脑,聚精会神地开始处理工作。
与其为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去浪费时间,不如把时间花在切实可见的工作之上,酒精这种东西,除了在谈判酒桌上有点作用之外,别无他用。
这是程永铮的人生信条,也是他成功的秘诀之一。
他总是有着无穷的精力和内驱动力,他无法理解别人口中的“拖延症”“摆烂”“躺平”之类的词汇。
于他而言,前进是一种习惯,他能从这种不断向前的人生状态中,获取无穷无尽的正反馈,他迷恋这种感觉。
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至于爱情?
或许是存在的,但那显然与他无关。
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无非是某种巨大的正反馈体验。
爱情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至于他,只是恰好选择了另外一种而已。